第1章(1 / 2)

風從南邊吹過來,鼓樂聲忽鬆忽緊,聽著如從遙遠的地方來。我走在八條路上,把帽子拿下來塞進了包裏。八條路是一條路,曲曲折折通到村莊外的後河橋。從烏龍河邊的大沙路上下車,這是我回家最近的一條路,兩邊長滿茅草和旱地的蘆葦。本家的三奶奶死了,叔叔讓我回來奔喪。本來也不需要我一定回來的,三奶奶和我家雖然沒出五服,但也有點遠了,像我這樣長年在外混生活的孫子輩,不在眼前也就算了。可叔叔說,要回來,一定要回來。我爸就在電話裏說,那就回來吧,反正有些日子沒歸家了。兩年沒回,實在走不開。平常忙得屁顛屁顛,一到節假日更麻煩,領導的發言稿、總結報告、計劃書多得離譜,更忙得我做不完整一個好夢。回家奔喪倒也不失為一個請假的好借口。叔叔搶過電話最後囑咐:

“穿著軍裝回來啊,讓叔叔看看。我派車接你。”

一聽我就笑了,叔叔剛當上村長,就有車了?沒聽說村長也配車的。我從烏龍河下來,一路上連輛自行車也沒見著。

越往前走越覺得有點怪兮兮的,八條路不太對勁,跟我印象裏兩年前的路似乎從某個點上開始分岔,成了兩條路,但印象裏的那條八條路在哪兒呢,左右也找不出來。我走得狐疑,發現野地裏除了荒草、蘆葦和莊稼,光禿禿一片,所有的白楊樹、柳樹、槐樹和梧桐都不見了,它們在我的記憶裏不息生長了二十多年,兩年前我穿過野地,它們還精神抖擻地站在自己的位置上。那些樹去了哪裏。

鼓樂聲清晰起來,吹吹打打,一道尖銳的嗩呐聲穿透半個天。我歪著耳朵聽,還是不像小頭的聲音。小頭的嗩呐聲我認得。父親在電話裏說,他們請了兩個鼓樂班子,小頭的和祥鹿的,都是方圓最好的班子。小頭是班主,什麼樂器都玩得來,尤其一支嗩呐吹得好,總讓我想起百鳥朝鳳。這聲音離小頭還差一截子。再往前走,鼓樂聲之外我聽到了嘈雜的機器的喘息,呼通呼通。拐個彎,看見三輛大推土機和一群人在後河邊忙活。

後河橋在搖晃,推土機撅了撅屁股又悶頭衝上去,橋就塌了。煙塵彌散開來,有人在興奮地喊叫。等灰塵落下去,我叔叔從人群裏走出來,他在對著推土機喊,胳膊一下下往天上揮。有人走到他跟前,他指指點點幾下,胳膊又一揮,推土機開始重新撅屁股。

我走近了,發現後河隻剩下幹枯的河床,那些人走在後河裏。叔叔看見了我,招呼我過去,一群人跟著圍上來,大部分我都認識,有些隻是眼熟卻叫不出名字了,隻好對他們笑笑。念中學時離開家,每年也就是假期回來,熟悉的也已經陌生,原來不熟的,幹脆就認不識了。叔叔撣著我的軍裝,“好,當了軍官就是不一樣,”叔叔說,“威風!”他轉向其他人,“是上尉?少校?”我笑笑。其實我是半路出家,研究生畢業後才去的軍隊,文職,到現在還沒弄清軍銜的大小順序呢。“帽子呢?”叔叔問,就動手到我包裏找。包已經被叔叔手下的一個小領導接過去了。他把帽子拿出來,硬按到我頭上。

“這大蓋帽,看看,”叔叔向周圍人說,“比縣公安局長的級別還大哪。咦,接你的車呢?”

有人往遠處指,一輛馬自達機動三輪開過來。叔叔罵了一句,他媽的,連個人都接不到。原來這就是叔叔說的車,我們走兩岔了。叔叔讓機動三輪送我回家,我沒讓,他手下的人要送我,我也沒要。後河已經被攤平了一半,小時候我洗澡摸魚的地方不見了,河邊人家淘米洗菜的地方也不見了。後河已經成了半塊平地,看樣子會繼續成為一塊平地。

“平河造田,”叔叔說,“留著也是條枯河,填完了,幾百畝良田哪。”叔叔把手掌往兩邊無限攤開,我透過他雙手之間巨大的空擋,看見他穿了一雙皮鞋,塵土落了鞋麵一層也能看出鞋是新的。“地有了,啥都有了。”

可是後河沒了。我不太習慣在一群人麵前寒暄,就背著包先回家了。進家門就問我爸,叔叔為什麼填了後河。我爸說燒火啊,新官上任三把火,路修了,現在輪填河了。修路當然是好事,要想富,先修路嘛。我早就聽說叔叔一上任就從上麵要了錢,把村子裏的中心大街修成了水泥路。隻是把一條河給抹掉了,這動作有點大。我說它大,不是因為後河已經有了至少兩百年的曆史,而是因為它是我們唯一的一條河,唯一的水,盡管這幾年它基本上是條枯河,隻有一點死水,夏天裏漚久了還隱隱地散出臭氣。但沒有這點水,一下子就讓我覺得整個村莊都幹結了,自己水淋淋濕漉漉的過去也幹結了,找不到自己的來路似的。這當然是那一刻的感覺,有點文人的酸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