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就挨批了。我到家屁股還沒坐穩,叔叔就坐著機動三輪回來了,聽說我不讚同填河,立馬指出我的書生之見。“你回來不是聽你反對的,”叔叔說,“一條臭水溝有什麼好?我把它弄平了,種糧食,算算能打多少斤!再不濟種了菜,幾百畝地的蘿卜白菜,全村一天三頓一年吃上三百六十六天也吃不完!”
“水跟糧食不是一回事,”我說。
“在我看來就是一回事,”叔叔接過我的煙。“做了村長,我就得從糧食蔬菜的角度去看問題。老百姓不需要你那個水,他們要實實在在的東西。”
那倒是。倉廩實才是最重要的。
“其實,有很多人反對,”叔叔說。“他們的理由跟你不一樣,他們說祖宗挖出一條河不容易,現在看著它臭,難保哪一天發了洪水它就派上用場了。萬一發了怎麼辦?”
這是一部分人的想法。其中有的是真憂慮排水泄洪;另外一些,尤其是老人,他們一輩子蹲在家裏,不關心地理,關心的是傳說。這條河,據說兩百多年前是發過一次大水的,那時候村莊還有圩子,洪水那個大呀,後河裏根本裝不下,大水長了腳似的沿著圩牆直往上爬。用土和著米粥夯實的牆也被浸軟了,在大水裏搖搖晃晃,眼看著就不行了。一個被我們後人尊為五老祖的老頭蹲在牆上釣魚,跟沒事人一樣,長胡子,白頭發,眉毛是黑的,看起來有點凶,還叼著根大煙袋鍋。水快漫到他腳底下時,猛地抬起釣竿,就看見一道耀眼的白光,五老祖竟然釣上了一條小白龍,接著他用力一甩,小白龍就往東邊飛去,五老祖的釣線無限延長,小白龍身後跟著一股水,也源源不斷地像東飛去。傳說裏的當世之人都看見了一條滔滔大河在頭頂上奔湧,一直落到黃海裏。後河水就慢慢地往下降,圩牆打著軟逐漸顯出來,掙紮幾下還是堅強地挺住了。五老祖收起釣竿,飄然飛升,聽說去羽山做神仙了,腳底下一朵祥雲,煙袋還叼在嘴裏。這是傳說,但相當誘人,所以反對填河的老人就說,咱們沒五老祖了,發了水怎麼辦?
傳說究竟是傳說,叔叔是不信的,我當然也不會信。咱們這地方靠海近,西高東低,再大的水有黃海管著。誰也不必操心。
“想通了?”叔叔問。
不是想通不想通的問題。我笑笑,這些事說到底離我遠了,也犯不著跟他爭,河不是已經填了一半麼,再爭也不能讓填上的土從河裏飛出去。
倒是我爸說話了,我爸說:“你整天折騰出這塊地那塊地,誰來種?你看看,這滿村子像樣的勞力能找出幾個?都出去了,做生意的做生意,打工的打工。”
“哥,你就放心吧,捧著豬頭我還會找不到廟門?隻要我把價錢降下來,四麵八方的人都會往這邊跑,包地的人能排到縣城去,不信走著瞧。”
叔叔向來嘴硬,不管對錯,他和我爸爭論最後都是他贏。至少看起來像他贏,我爸最後往往不再吭聲。這問題他們爭過很多次,要不是我摻和兩句,我爸都懶得和叔叔爭。
兩根煙工夫,我和我爸就被擺平了。叔叔站起來要走,“我回工地了,”他嗬嗬地笑,“就跟他們說,我侄子也讚同填河造田。你的話他們篤定信。”
“他們信我的?”
“都知道你在北京,見過大世麵的人,他們信。”
有意思,外來的和尚會念經,我就是那外來的和尚了?叔叔臨走時又說,有事沒事就把軍裝穿著啊。然後門外傳來哮喘一下的馬自達的發動機聲音。我爸說,你叔叔指望著你這身衣服給他長臉哪。怪不得叔叔一再囑咐我穿軍裝回來,拿我當旗子搖了。
十一月裏秋涼上了頭,鼓樂聲在巷子裏自在地穿行。突然嗩呐聲停了,村莊裏安靜下來,然後大音猛起,完全成了儀仗隊的排場,滿耳都是西洋樂器的整齊劃一之聲。聽得我直犯愣。
“改了,都整洋玩意了,”我爸說。“該去奔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