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2 / 2)

“你們想聽什麼?”小雲手裏多了個麥克風。

有人在旁邊擺弄音箱,纏在一起的電線堆在地上。他們配備了成套的卡拉OK裝置。

“《小寡婦上墳》!”

我跟著聲音看過去,竟是顧小天。我們念小學時整天一起上下學,好得說夢話都念叨對方的名字,一起玩的還有另外兩個,大年和三象。因為各種原因,他們都沒有念出名堂,大年當時的年齡就比我們三個大,念五年級時,到了八月十五,我們正常上課,他一個人請假去給老丈人送節禮。他爸媽很早就給他定了親。聽我媽說,大年的孩子現在小學都快畢業了。三象到了中學成了我們所說的不良少年,打架鬥毆,沒事嚇唬女生玩。初三念了一半,因為和臨村的一個小混混爭一個女孩,領著一幫人打群架,被學校開除了。那時候我已經離開家出外念書,見他們的機會很少,聽說三象在家混了幾年,逐漸倒老實了,尤其是娶了媳婦後,整個人變得謙和謹慎懂得持家過日子了。也知道賺錢,老老實實地跟著上河的建築隊到天津、青島等地幹活,隻在農忙和過年才回家,紮紮實實積了一些錢,去年剛翻蓋了寬大敞亮的新房子。

倒是顧小天不讓人省心。念書時他靦腆得像個姑娘,一說話臉就紅,老師提問就結巴,但是畫畫好。當時我整天纏著他教我畫小人,他把一本《紅樓夢》小人書扔給我,讓我從頭到底臨摹一遍。這樣的小人書他臨摹了幾十本。我哪來那耐心,所以一直沒能畫出個像樣的人來。我一直以為顧小天能在繪畫上有所成就,沒想到就是繪畫把他給廢了。因為沉迷繪畫,把功課給忘了,普通高中也沒能考上。他爸是木匠,就讓他跟著學做木工,顧小天哪裏安心,睜眼閉眼都五顏六色,滿腦子都是顏料和畫,一把斧頭從新打的五鬥櫥上掉下來,落到他正拉墨線的右手大拇指上,喀嚓,半個拇指沒了。握不成畫筆了。此後的顧小天就變了,專挑著歪路走,也不再畫了。不畫畫在村子裏沒人關心,整天畫來畫去才有人閑話呢;走歪路大家就閑不住了,雞一嘴鴨一嘴地數落。顧小天聽不進去,越發混帳得不可收拾,喝酒、賭錢,無所事事,幸虧膽子小,要不可能就去殺人放火了。

後來他爸去鎮上賣家具,出車禍死了,他媽更管不了他。顧小天一個大勞力,農忙就不知去向,等他媽累掉半條命把莊稼伺候好,他又跟鬼魂似的飄回來了。一個家被他折騰得一窮二白。顧小天他媽閑時做豆腐賣,打算補貼家用,掙到的一點錢最後又落到顧小天手裏。不給他就動手打,我聽我媽說,有一年大年初二,顧小天他媽披頭散發地跑到我家,說顧小天要砍她,他要錢去賭,她不給,顧小天就用左手提起了斧頭。我媽出門去看,顧小天果然提著斧頭站在巷口。

奔三十的顧小天,現在還是光杆一個,正站在小頭班子旁邊讓小雲唱《小寡婦上墳》。他嘻嘻哈哈地說完了,一扭頭看見了我。我們有幾年沒照麵了。各忙各的一份生活,不止顧小天,大年、三象我也有幾年沒見了。念大學後,假期我要麼在學校,回家也是蝸著不出門。偶爾想起來出去轉轉,他們也未必在家。連著幾年不見,生疏有了,恐懼也有了,居然變得怕見故人。這幾年近鄉情怯之感越發嚴重,還有想不明白的羞愧。想來顧小天他們也是。顧小天看見我,遲疑一下還是把頭扭過去。我也在猶豫,內心裏莫名地緊張,我盯著他,隻要他再扭一次頭,我就過去招呼。小雲問,真要聽《小寡婦上墳》麼?大家七嘴八舌。顧小天隻抱著胳膊僵硬地站著,一聲不吭,我看不見他殘缺的右手拇指。

小雲開始唱了。老實說,相當一般。毫無悲淒,輕佻浮薄之氣倒足。快唱完時,我終於決定過去拍一下顧小天的肩膀,有一串子水落進我脖子裏。我趕緊閃到一邊,回頭看見一個四五歲的男孩站在草垛上,抖著小雞雞正向下撒尿。因為撒進了我衣服裏,他咯咯地笑得開心。很多人往這邊看。這小東西!我既窘且怒,又覺著好玩,想唬他一下,旁邊一個小媳婦跑過來,一邊嗬斥男孩一邊向我道歉。是三象的老婆。我認識,幾年前春節時她來我家借麵引子。那男孩是她的孩子。

三象老婆說:“你看他叔叔,這孩子太鬧,要不衣服脫下來我幫你洗。”

“沒事,沒事”我象征性地撣撣。“都長這麼大了!再鬧也鬧不過當年的三象哥。三象哥不在家?”

三象老婆也是咯咯地笑,“他呀,賣苦力呢,在煙台。”

正說著,三象他媽過來了,對我說:“剛回來的?”沒等我回答,她的臉就冷下來,對兒媳婦說,“沒事就到處轉,你還能把小孩帶到天上了!”

三象老婆咕噥一聲,我沒聽清。她一把將兒子拎下草垛,拽著走了,孩子拖著腳跟著跑,一手忙著將小雞雞塞進褲子裏。他們娘兒倆穿過人群。

我和三象他媽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話,被尿濕的地方弄得我很不舒服,就扯了個幌子要回家。再往顧小天那兒看,已經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