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1 / 1)

叔叔一整天都泡在工地上。午飯後我去看他,後河邊清靜了不少。推土機隻剩下一輛,彎腰駝背的樣子如同老年哮喘。人也少了,看新鮮的走了大半,有幾個跟在叔叔後邊幹活,抱著一把鐵鍬這裏捅一捅那裏掘一下。在推土機跟前,他們的勞動可以忽略不計。叔叔一頭的汗。

“娘的,”叔叔直起腰擦汗,“沒錢你屁事也辦不成!你看這推土機,說好了一直三輛,今天就變卦了。”

“沒給錢?”

“哪來的錢?當初談妥的,土地承包出去後再付錢。”

我看著坐在駕駛室裏懶洋洋地拉動操縱杆的司機,說:“既然談妥了,有合同,他們怎麼能這麼幹?”

“小點兒聲,”叔叔把我拉到一邊。“農村做事跟你們城裏不一樣,動不動就起訴、法律。在這裏法律啥的不好使,惹惱了他們,明天連這台機子也沒了。”

叔叔不敢讓它停下來,他想趁熱打鐵,三下五除二先把填河的大局定下再說。這事是他挑起的頭,得讓它進行到底,免得弄了個半截子他不好交代。我問問他考慮過用人力沒有,叔叔說,根本不要考慮,你以為是過去啊,有了任務全村出動。像石安運河,多大的工程,活生生讓幾十萬人憑空挖出了一座大水庫,用兩隻手。現在也找不到人,你看看,除了老弱病殘,還有幾個年輕勞力在家?都出門掙錢了。我看看工地上的人,的確沒幾個年輕力壯的。

一個人過來問:“村長,該整路了吧。”

叔叔點頭,整。河沒填完,但穿過河到對岸去的路必須整出一條來。明天三奶奶出棺到烏龍河邊下葬,就要經過這裏。那人上去和推土機駕駛員打了半天手勢,駕駛員才聽懂,推土機哼哧哼哧掉了個頭。

沒我的事,就過河去了北邊的野地裏。天高遠,深藍得有種悲傷在其中。我隨便走,兩邊是莊稼、收過莊稼的田地、菜園子,和把整個大地連成一片的荒草。沒有人,不知都躲到哪裏去了。很多菜園子都是半荒,草比菜結實熱鬧。我順手在誰家的園子裏拔了一個紫皮蘿卜,找不到水洗,就掏出張紙巾擦了吃起來。我媽說,今年家裏旱,一個多月沒下雨了。蘿卜證明了這一點,蘿卜裏有種火燒似的幹辣味,吃了一半就辣得我眼淚直往外出。

在十八地的東西路上,有頭牛臥在路邊,偶爾漫不經心地歪頭啃一下地上枯黃的巴根草。它臥在那裏像一座倒塌的房子,反芻出來的雪白草沫流過下巴,太陽照得它很暖和。多少年前我家也有一頭長得像它的水牛,放了學我就牽到野地裏吃草,做了好幾年的放牛郎。我吆喝一聲,它閉上眼,再吆喝一聲,它慢騰騰地起來了,韁繩拖在地上散漫地走。眼見它要往莊稼地裏跑,我踩住韁繩把它拽住,四周看不見放牛的人。四野裏平坦開闊,風從很遠的地方吹過來,然後是刮,越來越大,一片片莊稼和草彎下腰來。我決定替主人把牛牽回去。現在整個村莊裏養牛的也沒幾家,都用拖拉機、脫粒機、聯合收割機了,牲口的用處越來越小。

我把牛牽到河邊,跟叔叔說了。叔叔讓人扣在旁邊的樹樁上,丟牛的人自然會來找。穿過後河的路已經有了模糊的輪廓。天空開始變灰,緩慢地低下來,從遠處開始往這邊往下壓。叔叔說,回去吧,要變天了。然後對周圍的人喊:

“上點兒心,今天必須把路整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