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不是這破路,我們八個人抬著一路小跑都沒問題。吃飽了撐的,沒事填什麼河啊!”
後河填了半截子,到處是坑坑窪窪,這兒一堆泥,那兒一汪水,一片狼藉。又趁上這送葬的隊伍和冰冷的雨天,淒涼進人的骨頭裏。
雨打在棺蓋上劈啪響。抬棺的人都把雨帽摘下來,一頭一臉的水。都著急,送葬的至親披麻戴孝站在後頭更急,哪有半路上把死人扔下不動的。三奶奶的兒子和孫子都打算放下哭喪棒,重孝在身過來抬了。大家都覺得這不合適,讓他們再等等。他們隻好站在雨裏大放悲聲。
好容易又來了兩個堂兄堂弟,另外的幾條扁擔和繩子也找齊了。加上我,還缺一個人,正好叔叔打著傘往這邊跑。有人說了一句:“村長來了,他填的好河,修的好路,讓他抬!”
好幾個聲音呼應:“對,該他抬!”
我叔叔個頭不高,身體也一般,跟強壯幾乎都沾不上邊,但他當時是無論如何也逃不掉的。他把傘扔到一邊,自覺地抓了根扁擔,說:“給三嬸抬棺,應該的。”雨水很快從他稀疏的頭發上往下流,我把雨衣脫下給他,他不要,硬被我套上了。我接了一個大鬥笠戴上了,場麵雜亂,誰遞給我的都沒看清。
扁擔上肩,各就各位。有人大喊一聲:“一二三,起!”
我們跟著渾厚地喉一聲,十二個彎下的腰慢慢挺起來。一,二,三。一,二,三。每一個節奏都很慢,因為我們每個人都得先把腳從泥水裏拔出來,然後才能步調一致往前走。我已經很多年沒碰過扁擔了,它在我肩上碾來碾去如同一塊燒紅的鐵。雨水及時地鑽進衣服,我似乎聽見了紅鐵淬火發出的噝啦啦的聲音。叔叔走在我前麵,才走幾步水靴就丟了一隻,鞋沒拔出來,腳先出來了。根本沒時間去找,我們喊著整齊的號子往前走,誰也沒法停留。叔叔就穿著襪子繼續走,然後另一隻水靴也不見了,跟著是兩隻襪子,最後出入泥水的是兩隻光腳。他的身體沒走一步都打顫。可是停不下來。
快到河對岸時,忽然哪裏響起了一陣模糊的和弦的音樂,我聽著非常耳熟。再聽,想起來是《步步高》,我手機來電的提示音樂。真會趕時候。我騰出右手,摸索半天才從褲兜裏找出手機,是領導的電話。領導在電話裏說:
“馬上回來,有急事。務必!”
我還沒來得及回答,我們到河對岸了。後麵拿滾木的人從我身邊經過,他們要擺好支架讓棺材著地,讓我們停下來休息。一個人的胳膊肘蹭了我的手,手機掉到了泥水裏,跟著一隻腳沉重地踩上去。我就看不到了,我得繼續往前走。我能想像我的諾基亞手機此刻正待在叔叔新開辟的道路的某個地方,泥水淹沒了它,或者接受更多的腳踩,然後一遍一遍地被淹沒。
三奶奶的骨殖躺在一個小盒子裏,小盒子又躺進一個更大的盒子裏。十二個人把它抬到了河對岸,正揉著肩膀喘粗氣。他們在想,累死了,好家夥,沉!我卻在想,從墓地回來就得趕快收拾,必須坐上傍晚回京的那趟火車。傍晚五點三十六分離開故鄉,明天早上八點二十三分到達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