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個村莊還沒醒來,街巷裏汪了一地的水,我冒雨跑回三奶奶家,進靈堂時兩隻鞋子呱嘰呱嘰響,灌滿了水。堂叔和堂兄倚著牆東倒西歪地睡著了,撲克牌還散在蒲團上,我放下的錢不見了。堂兄先醒,睜了一半邊眼問我:
“幾點了?”
“天快亮了。”
他吧嗒兩下嘴歪歪頭又要睡過去,突然想起來似的,梗著脖子問我:“半夜三更的,你去哪兒了?等你一夜呢。那局還沒完。”
“有點小事,耽擱了。”
“天該亮了吧?”一個堂叔也醒了,抹抹嘴說,“侄子,看你這一身水,快回去換件衣裳。”順手把另一個堂叔推醒,“今夜我們守靈的四個人,不用抬棺材下地吧?”
後醒來的堂叔說:“照說不用,哪還有力氣抬。”
鑒於守靈即將結束,他們讓我回家就別過來了,換身幹爽衣服好好睡一覺。我就回去了。這一夜,把我折騰得不輕。回到家用熱水簡單洗了洗爬上床,倒睡不著了,大腦清醒得如同清冷的早晨,顧小天、三象、三奶奶、叔叔、堂叔連同整個村莊的人在頭腦裏井然有序地走來走去,他們的背景是老的街巷、舊的房屋,是無邊無際的荒涼幹枯的大野地。我看見一個光屁股的小孩從田地之間的土路上往前跑,光腳,身後浮塵飛揚,臉上抹著汗水、鼻涕、眼淚和泥土,像隻花臉的小狼,跑著跑著他就大起來,穿上了衣服和鞋,頭發蓬亂,嘴唇上生出一溜毛絨絨的小胡子,那個人當然是我,他朝著我的方向跑,但卻離我越來越遠,仿佛被一隻看不見的鏡頭暗中調換了焦距,他在向前跑的過程中不斷後退,直到退成一個點,混同在塵埃裏,變成大地本身消失了。然後睡眠悠悠地來到。
上午九點半我被叫醒。來人說,棺材停在後河橋上過不去了,人手不夠,讓我趕緊過去幫一把。等那人說完,我媽說,八點鍾左右有人打電話找我,單位,讓我起來就給他們回電話。我讓那人現走,馬上就到。我邊穿衣服邊給單位打電話,辦公室電話沒人接,又打領導和同事的手機,關機。大概在開會。我想算了,回來再說吧。我媽讓我幹脆把手機帶上,免得再打又找不到人。
雨還在下,我穿了雨衣和高筒水靴往後河橋跑。後河橋已經沒了,我隻是往它過去在的地方跑。出了巷子就看見一大群人擠在那裏,嗩呐聲在雨中膠滯不前,隻隱隱高高低低聽見不成調的曲子。到了跟前,棺材正停在地上,準確地說,停在叔叔昨天剛讓推土機整出來的路上。這新路隻是鬆土的堆積,遇水到處下陷,有地方一腳下去直往上冒水,它蓄了半個夜和半個上午的雨。為了不讓棺材進水,棺蓋上蒙一張巨大的塑料布,底下嵌了四五根滾木。抬棺材的幾個年輕人此刻雙腳深陷進泥水裏,拔出雙腳都要花好大的力氣,更別說再把那口漆黑沉實的棺材抬著往前走了。他們把粗壯的扁擔拿在手裏,一頭插進泥水中。小頭和祥鹿的鼓樂班子已經到了河對岸,抱著嗩呐仰天長嘯,就等著起棺繼續上路。
我數了一下,抬棺的人手的確有限,也就八個。在過去,大晴天硬梆梆的路上也要十二到十六個人。我問了一下旁邊的堂弟,他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說沒辦法,本家裏的小輩倒不少,這兩年都出門打工掙錢了,剩下的能扛扁擔的也就這幾個,接著就罵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