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青萍之末(1 / 3)

一青萍之末

宋哲宗元符二年十一月。

冬至剛過,下了兩天的初雪就停了。天空依然漂浮著一層淺灰色的薄雲,黃昏的太陽在雲層的縫隙中透出幾縷微弱的餘光,斜射在京師皇城中福寧殿的屋頂上,瓦櫳和飛簷上的雪粉像一層白霜,給這座金碧輝煌的皇太後寢宮裹上一襲不祥的素裝。天色漸漸暗了下來。

福寧殿裏,宮女已把巨大的蠟燭點燃。哲宗皇帝的母親向太後,端坐在紅木雕花的椅子上,陷入了沉思。太後雖年逾半百,白皙的臉頰依然光滑如玉,隻是眼角的細紋已暗示著她已風華不再。太後長久的沉默讓屋內的侍從屏息肅立,身邊的大內總管梁師成小心翼翼地說:“太後,宮中的太醫正等著您的首肯呢!”

太後回過神來,輕輕歎了口氣,看了看跪在麵前的太醫,問道:“真的是無力回天了嗎?”

太醫由於驚懼,低頭道:“回太後,微臣已用盡所有方子,但皇上之疾由來已久,陽氣衰微,希望已非常渺茫,乞望太後早做準備。”

十五年前,當太後親手把九歲的趙煦扶上龍椅,八年後又把帝國交給他親政時,就有這樣的隱憂了。她不能怪罪禦醫,皇上要的壯陽藥他們無法也不敢抗旨,累年的補藥已吸幹了皇上最後的精氣。此刻,在延福宮側殿的寢宮裏,趙煦在寬大的龍床上靜靜地等候最後時刻的來臨。

太後對禦醫道:“你們退下去吧。日夜守著皇上,能拖幾日就拖幾日。”

“皇上有什麼交代嗎?”太後問身邊的梁師成。

“皇上說,一切全由太後聖裁。”梁師成答道。

太後臉色有些蒼白,雖然她早有預感,太醫的話依然讓她心驚。年輕的皇上即將拋下他的帝國,永遠離她而去了。白發人送黑發人,無盡的悲傷在心底彌漫開來。太後把目光轉向窗外,殿外已是夜色深沉,月明星稀,一片靜寂。太後沉思良久,輕聲對身邊的梁師成問道:“司天監郭大信來了嗎?”

梁師成小心翼翼地答道:“回太後,郭大信已在側殿等候多時,正等著太後的召見呢!”

太後點頭道:“讓他進來吧!”

很快,司天監郭大信在梁師成的引領下進了側殿。郭大信趨前跪拜後,太後示意他在對麵坐下,隨後向梁師成丟了個眼色,梁師成識趣地遠遠退到了殿內巨大的屏風後麵。

自從皇上病重之後,司天監郭大信頻頻受到太後的召見,郭大信自然明白太後的心結。果然,太後照例開口問道:“郭大人,這兩日所觀天象如何?”

郭大信遲疑地窺查著太後的神色,悄聲答道:“回稟太後,臣昨夜觀看到天空中現出異象!”太後渾身為之一震,緊盯著郭大信,追問道:“是何異象?可細細道來。”

“太後”,郭大信答道:“自前些日按照您的旨意,每夜守在觀星台,片刻不敢懈怠。昨夜子時開始,天空就有些異樣地發亮,卻不似月色所映。時至子時三刻,高懸中天的王星突然閃爍,朝東南方向急墜而過,瞬息之間發出耀眼光芒,天空亮如白晝,不久便複歸平靜。星空如故,但那顆王星再也了無蹤跡。”

“哦?”太後似乎聽出了其中的暗喻,立刻警覺起來,問道:“郭大人,可以解釋一下嗎?”

“回稟太後”,郭大信臉色異常凝重,肅然答道:“常言道,天機不可泄露。但太後即大宋之天,當今皇上即為天子,臣萬死不敢妄言。據臣所測,此天象為新皇登位之兆……懇請太後恕臣冒死進言,太後,該考慮後事了。”

郭大信說完,伏地跪倒,頭觸地不起。

太後聽完未動聲色,異常平靜地問道:“東南方向,又做何解?”

郭大信抬頭凝視著太後,聲音細若蚊蠅卻清晰可聞,喃喃說道:“王星所墜方向正是端王府。”

太後聽完此話,沉默良久,慢慢地把目光從郭大信的臉上移開,略顯疲憊地說道:“你退下吧!不可對任何人言及此事!”

“遵太後旨意,臣會守口如瓶”。郭大信從地上爬起來,恭恭敬敬地轉身退出了側殿。

太後靜靜地端坐在雕花木椅上,自言自語道:“這是天意示我麼?”

“梁師成!”太後朗聲叫道。靜候在屏風後的梁師成應聲走了過來.

向太後思忖片刻,道:“去把副相曾布叫來,在偏殿等候,我要見他。”

在這重要的時刻,沒有召見首輔宰相章惇,太後心中有何玄機?梁師成覺得有些意外。

“尊太後旨意,臣即刻前往曾府。”梁師成說完匆匆離開了福寧殿。

偏殿裏,曾布覲見了太後。太後屏退左右,揮揮手示意曾布坐下。夜晚被太後突然召進宮裏的曾布顯得有些不安,他猜度著太後單獨召見他的真正用意。幾個月來,由於皇上臥病在床,例行的朝會取消了,所有國政要事,都在中書省由幾位宰相商定處理,太後也從未到中書省過問,這次召他前來,定有要事相商。

“曾大人,”太後問道:“皇上已數日不臨朝了,朝廷的大事,都由中書省的幾位大人操持,曾大人可曾聽到過什麼議論嗎?”

“回太後,”曾布小心地答道:“章惇大人是首輔,幾年來一直為皇上所倚重,新法重啟這幾年,也一直由章大人掌控,在朝多數大臣,還是遵從章大人的意思行事,雖然也偶有異議,但也隻是上個奏折,說說而已,對章大人的決定並無大礙。”

“這麼說來,皇上不在,章大人在朝廷中是一言九鼎囉。”太後的話中隱含著一種不滿,“當年他借著皇上的手把蘇軾兄弟和範純仁趕出朝廷,再沒人敢和他爭個高下了,倘若皇上再有一年不上朝,這朝廷豈不成了章大人的了?”

曾布微微一愣,隨即答道:“那倒未必,其實有些大臣隻是出於無奈。當年太後臨朝,有多大的風浪,還不是您的旨意立定乾坤,即使是皇上,也不違您的意願,何況大臣們?太後明察秋毫,大臣們心悅誠服。雖然太後還政皇上多年,但哪一日太後開口,臣責無旁貸,願為太後盡臣子之忠。”

太後不置可否地看了曾布一眼,轉而說道:“這幾個月來,皇上一直未臨朝,大臣們私下可有議論?”

“是有議論,都盼望著皇上早日康複。”曾布小心地問道:“皇上龍體見好些了嗎?”向太後沒有回答,而是開門見山地問道:“皇上一旦龍駕歸天,曾大人以為在諸皇子中,誰應承繼大統?”

對於太後的詢問,曾布沒有立刻回答。他揣測著,可能繼位的皇子中,太後最喜歡的是哪一位。曾布想了想說:“回太後,臣以為端王趙佶與諸王不同,端王仁厚孝悌,才華過人,朝野內外素有盛譽。太後明察秋毫,臣自然不必多言。當年太後臨朝,朝臣百官無不膺服,社稷大事,理應太後定奪。”

太後微微點頭,說道:“曾大人還有什麼事要上奏皇上嗎?”

曾布答道:“自皇上染疾臥床,京城人心浮動,據臣所知,京城寺院最近流傳一本經書,叫《佛論末劫說》,大意是天將降大禍於人間,此為千年一劫,正值皇上病重之際,謂有凶險之兆。臣以為此書應嚴加查禁,以定人心。”

太後答道:“此書名為佛經,實為蠱惑人心之邪說,如今太平盛世,何來末劫之說?曾大人所言極是,防微杜漸,此事不可小覷,可督促京城各巡鋪著力徹查,隻宜收繳焚毀,不宜大動刑獄。自太祖以來,即不以文字言事而論罪。”曾布點頭答道:“臣謹遵太後旨意。太後還有什麼可交待的事嘛?”太後吩咐道:“繼位之事,曾大人可慎思後做些準備。”

曾布已完全領悟了太後的意思,答道:“太後放心,臣明白。”

曾布的腳步聲漸漸遠去,側殿內又歸於一片寂靜。蠟淚流滿了燭台,太後卻無一絲睡意,司天監郭大信和副相曾布的話依然縈繞耳邊。端王趙佶雖非她親生,但他聰慧乖巧才思敏捷使太後視如己出。身為太後,皇上一旦駕崩,皇位空懸,大宋的江山社稷將係她於一身。十五年前舊景重現。當年,神宗皇帝傳位於九歲的趙昫,是她臨朝聽政八年,廢止了新法,讓日漸動蕩的朝綱政局得以穩定。十七歲的趙昫親政後,改弦易撤,重拾新法,趕走了稱謂舊黨的大臣,重用王安石的鐵杆黨羽章惇,使他在朝中一人獨大。現在,年輕的皇上光複父業的夢沒做完就要撒手而去了。大宋帝國無可預知的未來深重地壓在了太後的心上。

太後環顧著側殿內的一切,雕梁畫棟,繡幔流蘇,在金黃色燭光中顯得富貴而溫馨,而太後感到的卻是難言的孤寂。她的目光停在了那四扇紅木雕花的屏風上,屏風中鑲著四幅極其精美的花鳥四季圖,那正是端王趙佶所作,是去年太後生日時特意送進宮來的,當時太後十分喜歡。此刻,在燭光中,這美豔的畫卻讓太後覺得有些異樣,她忽然憶起端王趙佶出生前,神宗皇帝做過的一個夢。神宗皇帝告訴她,夢中一個唇紅齒白的翩翩少年向他走來,才貌出眾,卓爾不群,卻酷似南唐後主李煜!驚疑之際醒來,幾日後,趙佶便呱呱墜地。

太後凝視看花屏,心中打了個寒噤。李煜,那可是亡國之君哪,怎麼在此時憶起這個隱含不祥的夢呢?又有誰能告訴她先皇的夢又緣何而起呢?

太後緩緩從座椅上起身,在殿中踱步,她似乎又產生了猶疑,能繼位的三位皇子像走馬燈似的掠過腦際。簡王趙擬?聲色犬馬,放浪形骸,雖表麵恭順卻深藏心機,且暗中與章惇交往,他來當皇帝?太後不敢深想。申王趙佖?一個平庸木納,天生患有眼疾近乎盲人的人做大宋君王?罷了。

端王趙佶與諸王不同,仁厚孝悌,才華過人,朝野內外,交口稱譽!這是曾布的話,更是太後自己心裏的話!神宗皇帝的那個夢魔消失了。

太後走到側殿門前,輕輕推開虛掩的門,仰望著冬夜深遠的星空,卻沒能尋覓到郭大信所說王星墜落的所在,但那句話卻回響在她的腦際……端王府,端王趙佶……除了他又能有誰呢?!

端王趙佶真能擔起大宋江山社稷之重任嗎?宰相章惇和仰他鼻息的群臣又會作何應對?

太後紛亂的思緒漸漸平複下來。一陣冷風撲麵而來,耳邊響起梁師成謙恭卻關切的聲音。不知何時,梁師成和平素時刻伴在左右的侍女押班王氏和鄭氏都站在了太後的身邊。

梁師成說:“太後,時辰不早了,望太後珍重聖體,該回去歇息了。”

“是嗬,太後,該回去了。”鄭氏和王氏隨合道。

太後點點頭,吩咐道:“皇上那裏要有太醫日夜守候,若有變故即刻稟報,不得有絲毫拖延!”

梁師成躬身應道:“遵太後旨意。”

京師外城酸棗門外西北角的一片樹林裏,有座寺院叫青雲寺。寺院殿堂巍峨,灰牆綠瓦,四周鬆柏環繞,古木參天,陽光從樹影中穿過,照在寺院門前的一條小路上。“宏源酒坊”的坊主張相桐,正緩步而來。張相桐是廣武琅琊人,年輕時飽讀詩書,神宗元豐二年考中秀才任一名地方小官,元祐年間因反對新法,哲宋親政後被奪了官職。張相桐仕途受了打擊,深感官場險惡,政事無常,便改弦更張,重拾祖業,以釀酒為生。後來到京師汴梁,開了“宏源酒坊”,家道還算殷實。兒子張擇端自幼聰慧倔強,對書畫丹青尤為癡迷,寄居在張相桐的老友會仙酒樓樓主馮雲山的後宅院中,每日以筆墨為伴。眼見兒子日漸成人,頗有自己年輕時那種兼濟天下的情懷,這讓張相桐深感不安,於是隔三差五地來酒樓看望兒子,生怕他惹出什麼禍端。張相桐以造酒販酒為生卻篤信佛教,是個居士。他信佛不是為了清心寡欲,而是相信佛祖能保佑他財運亨通,生意興隆。每月逢六,便是他禮佛進香的日子。

張相桐走進大殿,大殿裏香煙繚繞。他屏息躡步,小心翼翼地從香案上拿起一柱香點燃,插在案上的香爐中,在香案前的蒲團上跪下,恭恭敬敬地三個叩首,口中念念有詞,然後起身把背褡裏帶來的幾串沉甸甸的銅錢投進旁邊的功德櫃裏。銅幣清脆的墜落聲在寂靜的大殿裏顯得異常響亮,驚動了閉目打坐的智雲方丈。方丈年逾六旬,皓首童顏,微睜雙目,見是常來上香的張居士,緩緩起身,合掌說道:“阿彌陀佛,張施主多有慈善之心,老僧這裏有禮了。張相桐與方丈相熟,常常聊些家常。智雲大師問道:“家中近來可好?”

張相桐歎道:“不瞞大師,近年來生意愈來愈不好做了。官府新抽家產稅不說,那些差役更是變本加厲,如虱子臭蟲一般讓你不得安生。京師的酒樓裏也隻有蔡京、太後和王爺家坊釀的酒能賣出個好價錢。象我等小坊的酒,能維持生意就是福氣。若不是會仙樓的馮雲山是我的老友,客人多下酒快,我家生意怕是要關門了。”

大師安慰道:“錢財乃身外之物,家人平安即是大福,不可存貪欲之念。”

張相桐點頭稱是,看殿內無人,悄聲對大師道:“聽說當朝皇上得了重疾,多日不見大臣了,街市上傳言紛紛,這萬一……”

大師手握念珠,打斷了他的話:“出家人一心向佛,萬事皆空,更不議社稷之事。有佛祖保佑,即使天下有劫難,佛徒信士也能化險為夷,遇難呈祥。”

大師看張居士依然憂心忡忡,便慢慢從懷中取出一本書冊道:“老僧這裏有經書一本,千年輪回,福禍相依,張施主可拿去細細誦讀,便可深明佛理,去憂解難。”

張相桐接過經書,隻見書皮上寫著《佛論末劫說》幾個字,問道:“何來末劫?”

大師道:“天下大難之日。佛法無邊,你我肉眼凡胎,誦經萬遍,有佛在心即能度過大難。”

張相桐象拿到一張救命符,小心揣入懷中,作揖道:“謝大師指點迷津。我要到酒樓看我那不安分的兒子。新年都快到了,他卻躲在酒樓後院畫畫求師,多日未歸,眼看成人的年紀,卻愈不讓老子省心。”

二人正說著,冷不丁一個漢子走入殿內,走到香案前卻並不下跪,隻把雙手合起,直勾勾看著座上微笑的大佛。漢子莊戶人打扮,臉色陰沉,目露寒光。細細端詳,漢子右手缺了兩指。智雲大師看漢子喃喃自語不以為意神色泰然。張相桐卻有些心驚,忙向大師告辭走出大殿,直到走出寺門,才如釋重負般長出了一口氣。穿過鬆林,張相桐摸了摸揣在懷裏的那本《末劫說》,心定了不少。自從幾年前喪妻之後,帶兒子來京師開了酒坊,日子還算平靜,但想起兒子卻又徒生煩惱。兒子聰明過人但脾氣倔強,不肯學造酒卻癡迷丹青,讓他子承父業的夢想落了空。張擇端聽說酒樓常聚京師丹青名師,便自作主張住在了樓主馮雲山的後院。在那裏尋師學畫,這一去幾個月不見麵,張相桐放心不下,邊走邊想,幾分無奈,幾分期望,兒子真能畫出點名堂興許比釀酒養家的老子有出息。張相桐滿腹心事,進了城內。那個從寺院出來的那個漢子,遠遠地在他身後,也直奔酒樓而來。

坐落在小禦街路口的會仙樓,像往常一樣賓客盈門。冬至剛過,酒樓前就已掛滿了各式彩燈,門前搭的牌樓上插著彩旗,在冷風中輕輕飄揚。門口的拒馬樁上也掛著精致的小花燈,門口還有幾位妖冶的歌女嬌聲巧笑,招攬著顧客。張相桐進了酒樓看見二樓長廊上站滿了衣著華麗的歌妓,交頭接耳,輕聲談笑。

樓主馮雲山原是黃河北岸長垣人氏,京師名廚,人稱“馮一勺”,拿手絕活是“四喜丸子”、“套四寶”,還有名揚京師的“荷葉蟹黃包子”。從大勺到樓主,馮雲山處處透著精明練達和世故。酒樓常常名流雲集,高朋滿座。當朝重臣蔡京,大內供奉童貫,大書法家米芾都是這裏的常客。更不用說馮雲山的好友,京師名嘴徐壽廷,“鬥雞王”劉榮,還有京師江湖上丐幫主鍾八巷了。張相桐釀的“張居士家酒”名氣不大但物美價廉,是一般酒客的所愛。馮張二人剛開始隻是做買賣,一來二去成了朋友。張相桐有些木訥認死理,常被機敏圓滑的馮雲山取笑。但張相桐把他當成知己,認為他是個刀子嘴豆腐心的厚道人。兒子張擇端寄住在酒樓後麵大宅院的廂房裏,馮雲山不收銀子,張相桐就常送些酒以答謝。

張相桐剛進店門,馮雲山看到了他,沒等他開口就滿臉笑容迎了上來,嗓門又尖又亮,叫道:“喲,張大哥稀客呀,來,先在這裏坐著,待會兒鍾八爺和徐壽廷都來,咱兄弟幾個好好喝幾盅。等客人到齊了我把擇端也叫來。”

張相桐一麵還禮一麵在桌邊坐下,朝四周一瞧,鄰桌坐著幾位年輕的酒客,看衣著是巡鋪房裏的差役和鋪兵。幾個人正在大快朵頤,猜拳行令,桌邊還有幾位妙齡歌妓在唱曲兒,執壺勸醉,嬌嗔之音在嘈雜中平添幾分柔情。聽得出那是蘇學士的《永遇樂》,歌妓唱道:“明月如霜,好風如水,清景無限……天涯倦客,山中歸路,空鎖樓中燕,古今如夢,何曾夢覺,但有新歡舊怨…..”

幾位酒客已喝得麵紅耳赤,伸手把女子攬入懷中,女子半推半就,嬌聲連連。張相桐轉過臉,突然瞥見隔張桌子還坐著一個漢子,心頭一緊,這不是寺院見過的斷指人嘛。那漢子隻顧埋頭喝酒,似乎對身邊的歡聲笑語無動於衷,神色冷漠。張相桐正欲到後麵宅院去看看兒子,卻被進酒樓的兩個來客叫住了。張相桐一看,正是徐壽廷和鍾八巷。鍾八巷黑麵大眼,身體壯碩,他是京師外城內曹門最大福田院的主事。京師幾個福田院都是開封府為收養無家可歸的老弱病殘的百姓所設,福田院周圍還住著像一群群螞蟻般的乞丐、偷兒,和每逢災年進京討生活的流浪漢。這些讓官府頭疼不已的人群卻是鍾八巷的臣民,對八爺的話是一呼百應。鍾八巷和馮樓主相熟,進而結識了張相桐。徐壽廷卻是麵如敷粉,眉清目朗,一副書生模樣。徐壽廷諢號鐵嘴,天生伶牙俐齒,是京師說唱藝人中翹楚。由於常進宮給皇上和皇親國戚們唱曲說喗話而在京師赫赫有名,貌相文弱卻出言無忌,常拿高官顯貴編排笑料,雖遭忌恨卻因名氣大而得自保。他和鍾八巷因不畏權貴而惺惺相惜,結識為友,常來會仙樓痛飲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