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出道結友
張相桐從巡鋪的私牢裏被放出來時,已是來年的春上了,雖然撿回一條命,卻已遍體鱗傷氣息奄奄了。張擇端將父親用車拉回舊宅院僅剩的三間房中安頓下來。望著父親枯槁的麵容,張擇端心如刀絞,落下淚來。
張相桐對變賣酒坊的事隻字未提,卻對張擇端說道:“這次大難不死,亦是不幸中之萬幸,隻是此次家遇禍患,相助的人斷不可忘。爹這輩子官沒做好,生意也敗了,沒給你留下寸金家產。以後的日子,全靠你自己了。”
張擇端咬牙道:“錢捕頭捏造罪名,借機敲詐,爹爹是蒙冤受害。等爹身體稍好,兒要到開封府狀告錢捕頭。”
張相桐苦笑道:“擇端哪,你涉世不深!錢捕頭雖是小吏,卻是朝中重臣王黼的遠親,得罪不得。千萬不可做什麼傻事!當年爹和你一樣,總想為百姓鳴不平,可結果呢?別走爹這條路!”
張擇端含淚答道:“兒謹記爹爹的話。為救你出來,會仙樓的馮伯拿了些銀子。我打算到州橋一帶賣畫,掙些銀子回來,還了欠銀,家裏的開銷和買藥的錢也有了。爹爹不必心存憂慮,你安心養病。男兒在世當自強,爹放心吧!”
張相桐露出幾分欣慰,說道:“家有千金,不如一技在身。你自幼癡迷丹青,將來業有所成,也是爹的一番心願。記住,一輩子不可心存貪念,不要為官,不要總想著兼濟天下,能獨善其身,平安度日就好。”
張擇端默默點了點頭。張相桐這才如釋重負地歎了口氣,不再言語。
京師內城的州橋一帶,平時總聚集著許多寄居京師的藝人和商販,說書賣唱的,相麵算卦的,州橋的南麵還有賣古玩字畫的。這些靠手藝謀生和做小買賣維持生計的有兩種,一種有固定的小店麵,大多是臨時搭建的棚屋,臨河而開。另一種是擺地攤的,雖然來去無定,但大致有個固定的位置,隻要巡街的鋪兵不找麻煩,便可做些小本生意賺些散銀。張擇端在這裏轉了兩天,終於在一棵半枯的老柳下找到一塊地方。他鋪上一塊大的麻布,把臨摩的一些畫作擺上,其中有一幅南唐畫院趙翰的《江行初雪圖卷》放在正中,這是他仿作最逼真的一幅。老柳樹幹已幹裂,擇端把一麵寫著字畫的小旗幡插在裂縫中以招攬顧客,然後坐在隆起的粗大樹根上,拿起塊板子,用炭條即興地作畫。
初春的天氣依然寒意襲人,沿河兩岸的柳樹枝條已呈淡淡的嫩綠。橋上車水馬龍,人來人往。橋下汴河中的官府運糧船首尾相接,宛如一條遊龍。間或還有一兩條彩船劃過,船裏的酒客和歌女的調笑聲和樂聲,時斷時續地在船工的吆喝聲中傳出,使這忙碌的河道透出幾分閑適。
新年剛過不久,生意都有些蕭條,但擇端的攤位上仍聚了七八個閑散的遊人,在看擇端作畫。看客中有人說道:“小師傅,那邊騎驢的小娘子多俊,畫一個看看。”周圍有些附合的笑聲,擇端便仔細觀看,了了數筆,一揮而就,畫麵上一個活脫脫的騎驢小女子便出現了,身後一陣叫好聲。又中有人叫道:“橋頭那個算命的老叟有一把好胡子,好看!”
擇端提筆準備再畫,卻有一人擠到了他身後,拍拍他的肩頭問道:“兄弟,那幅《江行初雪圖》要賣嗎?”
擇端抬頭看,隻見一位衣著華美,模樣清俊的青年公子指著地上麻布正中的這幅畫問道。擇端忙放下畫筆,拿起畫遞給了公子。年輕公子接過畫,仔仔細細觀看著,專注的目光審視著每一個細節。擇端一看就知道這是位行家。他沒有猜錯。此人叫王希孟,是京郊富紳的公子。王希孟自幼習畫,天姿過人而恃才傲物。他來京師是為了參加翰林畫院的考試,這天在州橋閑逛,看有人畫畫就來湊熱鬧。他平時對地攤上的畫手不屑一顧,但地下的這幅《江行初雪圖卷》卻吸引了他的目光。這線條,這墨色和見過的趙翰的畫作別無二致,他斷定這是流落在民間的真品,於是毫不猶豫地把畫作卷起,從懷中掏出一張銀票送給擇端。擇端接過一看,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一百兩呀!他愣了一會兒,這公子是在耍弄他?要他找銀子?擇端雖沒有標價,但他覺得十兩銀子就足矣,哪來九十兩銀子找他。擇端很難堪,把銀票還給王希孟道:“慚愧,我實在沒有可找的散銀。”
王希孟很奇怪,有些不解,連連搖手道:“趙翰的畫值這麼多,值這麼多!”
張擇端這才明白,他把自己的摩品當原作了。擇端既高興又難為情,他不想騙對方,說道:“兄弟,這是我的仿作!”
“仿作?”王希孟非常驚訝:“你的臨品?”說完又打開畫卷看了一遍,由驚訝到敬佩,他看了看身邊的張擇端道:“仿品我也要,你說價錢吧!”擇端道:“十兩既可,仁兄高看,兄弟我愧領了。”
王希孟欣喜異常,從懷中掏出十兩紋銀遞給張擇端。擇端接過隨手放在身旁的一個口袋裏。王希孟把畫卷起,愈發對擇端另眼相看。兩人互通了姓名,論起畫來,則愈談愈投機,大有相見恨晚之感。
兩人正說得忘乎所以,卻有人對張擇端叫道:“小哥,你的銀子被偷走了。”
張擇端回頭望去,隻見兩個衣衫襤褸,滿臉汙垢的乞丐正從人群中擠出,撒腿就跑。擇端伸手一摸,袋子裏已空空如也,大叫一聲追了出去。王希孟見狀也緊跟著追去。
剛追到路口,旁邊卻竄出幾個同樣打扮的人攔住了去路,兩個正逃的毛賊也轉了回來,把兩人圍在了中間。別看人數懸殊,王希孟毫不畏懼,更不用說怒氣衝衝的張擇端了。兩人二話不說立刻開打。張擇端和王希孟雖不擅拳腳,卻憑著一股氣毫不示弱。群乞丐仗著人多勢眾,你一拳我一腳好一場爭鬥。眼看是旗鼓相當誰也沾不到便宜,得手的兩個乞丐暗使眼色準備尋機逃走,卻被趕過來的鋪兵抓了個正著。張擇端鬆了口氣,但定晴一看,立即從頭涼到腳,跟在鋪兵後麵的竟是仇人錢捕頭。
錢捕頭看到是張擇端,有些意外,皮笑肉不笑道:“好小子,沒想到你還會在街市聚眾鬥毆,尋釁滋事。上次在酒樓砸我手下的腦袋,還沒算賬,我看你就不是個省油燈。老爺今日請你去吃幾日牢飯,教你懂得些規矩!”
張擇端大叫道:“這兩個毛賊偷了我的銀子!”
王希孟理直氣壯說道:“幾位官爺,這位小哥在橋頭賣畫,我親眼看見他的銀子被偷,這幾個叫花子是和兩個賊同夥的。”
幾個混混兒矢口否認,錢捕頭臉一沉,說道:“把銀子交出來趕快滾出我的地盤,不然帶回去先嚐嚐殺威棍,叫你們幾個小雜種脫層皮。”
兩乞丐隻得自認倒黴,乖乖地把藏在懷裏的銀子掏出來送到錢捕頭手上。錢捕頭掂了掂手中的銀子,笑嘻嘻地揣起來又問道:“還有!快掏出來。”其他幾個人也被搜光了口袋。
張擇端叫道:“還我的銀子!”
錢捕頭一愣,嘿嘿一笑道:“你的銀子?從賊身上搜來的銀子,爺我也得交到官府。聚眾鬥毆沒治你的罪呢!我問你,你在橋頭設攤可曾交了稅銀?這州橋一帶歸我管轄,以後每天乖乖納銀,否則收攤滾遠點!”說完,帶著幾個手下準備離開。
張擇端上前一步擋住去路,叫道:“還我銀子!”王希孟也憤憤不平同他們理論,幾個叫化子也圍過來,興災樂禍地看熱鬧。捕頭一看張擇端魚死網破的神氣,愈發不耐煩,一麵驅走漸漸圍攏的路人,一麵虛張聲勢地恫嚇著。正在僵持不下,人群中走出一人拍拍捕頭的肩膀,錢捕頭一看,是鍾八巷,立刻換了一副臉色,拱手笑道:“哦?是鍾八爺。”
鍾八巷慢斯條理說道:“捕頭何須與小兒一般見識,把銀子還給他吧,年紀輕輕混碗飯吃不易,高抬貴手也是積德行善。這幾個小子都是在下的兄弟,惹了錢爺我鍾八巷這裏賠罪了。”說著拱手施禮。
街上的路人也明白了原委,其中幾個忿忿不平說鋪兵趁火打劫,勒索無辜。錢捕頭也怕事情鬧大,順水推舟作了人情:“既然八爺求情,就便宜了這些小子。”說完,把銀子拋到地上,拱手道:“後會有期!”然後和手下鋪兵揚長而去。
鍾八巷和王希孟勸擇端收了銀子。鍾八巷對擇端說道:“家中不幸,老夫已聽馮雲山說了。世道如此,凡事多個心眼,好漢不吃眼前虧,不要太認死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