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個乞丐磕頭謝恩,鍾八巷指著那個偷銀子的乞兒道:“這小子是個孤兒,剛流落到京師,姓胡排行三,是個可憐人,眼下住在福田院的破屋裏。今天是餓慘了,沒搶到吃的才下了手。”
張擇端聽後遲疑片刻,看著胡三饑腸轆轆的模樣,摸出二兩銀子道:“錢不多,你們兄弟幾個去買幾個大餅吃吧!”又指著希孟道:“這是剛結識的朋友,王希孟,也是個好畫手。”
鍾八巷歎道:“擇端還有這等軟心腸,你們接下吧!”他扭頭看看不遠處擇端的地攤,說道:“這州橋一帶不是你待的地方,那些鋪兵早晚要找麻煩。你賣畫還債我鍾八巷得幫你一把。這樣吧,如今正要重修皇家寺院,大相國寺的主持是老夫的朋友,前幾日,一些畫師和八作司的工匠已經去了。你這就收攤回去,明早就去相國寺,你們倆一齊去,就說是我鍾八巷的侄兒。我也抽空去打個招呼,到寺裏掙些銀子,比這裏強許多。”
張擇端喜出望外,謝了八爺,就和希孟一起收攤回酒樓。
鍾八巷看兩人走遠,回首對幾個混混和胡三喝道:“小兔崽子!還不跪下。”幾個人嚇得腿一軟,跪地求饒道:“八爺高抬貴手放小的一馬!”鍾八巷用手中折扇挨個敲打腦袋,訓斥道:“八爺我怎麼教你們的?要偷要搶衝那些富商大賈,墨吏髒官。誰讓你們對窮書生下手!見幾兩銀子手就癢癢了。想在我的地盤混飯吃就得照我的規矩來,敢禍害百姓叫你們下汴河喂魚!”
看鍾八巷一臉凶相,幾個人磕頭如搗蒜,連連告饒:“小的們瞎了狗眼,再也不敢了。”
鍾八巷朝他們一努嘴:“都幹活去吧,發了財再來孝敬八爺。”
幾個人像得了大赦,拔腿就跑,轉眼消失在人流裏。
張擇端和王希孟收了畫攤回到酒樓。馮雲山有些奇怪,看張擇端拿著家什,身後還跟著一個闊綽公子,問道:“怎麼一大早收攤了?”
擇端喜形於色道:“八爺讓我去大相國寺畫畫掙銀子。寺裏正在重修,名師高手也去,我還真有運氣。”
馮雲山笑道:“鍾八巷不愧神通廣大,這皇家寺院他也能插上一手,我是口服心服。在相國寺作畫可不是隨便可去的,說不定哪天還能見到皇上呢。”
擇端有些意外,問道:“真的能見皇上?”
馮雲山答道:“那當然,幾朝皇上都拜佛崇道,在寺院道觀碰到皇上不是稀罕事。你若福星高照,定能見到新登極的皇上。皇上就是原來的端王趙佶,大你幾歲,可是個丹青高手呢。大相國寺彩繪畫完,他定會前去觀看。重修寺院,就是皇上的旨意。”
擇端聞言更加高興,對希孟道:“希孟兄,你我有緣相識,又得鍾八爺舉薦到寺裏作畫,可謂好事成雙。你我兄弟在此小酌,好盡情敘談一番。”
希孟欣然答道:“恭敬不如從命,賢兄一番盛情豈能拒絕。”
二人在酒樓一角坐下。說話間,馮雲山端了兩碟小菜和一瓶酒放在桌上,笑著說道:“這是鵝鴨排蒸和荔枝腰子,待會兒再上兩個萵苣生菜和西京筍,這酒呢,可是有蔡京府上的慶會酒,讓你倆喝個痛快。”
兩人舉杯對飲,希孟隨口吟道:
“提錢買酒聊取醉,道旁高樓正蹉峨。白銀角盆大如牛,蒸雞煮蟹隨粉羅,黃花滿地照眼麗,紅裙女兒前豔歌。樂酣興極事反複,舊歡脫落新愁多……”
擇端知道是劉攽的酒樓詩,笑著念了李白的兩句詩:“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
幾兩酒入腹,希孟話匣打開,拿著擇端的那幅摩本圖卷說道:“以兄之才,卻在州橋地攤賣畫,實在是孔雀與雞鴨同群。市井中雖有善畫者,但無法與翰林畫院名師相比。畫院為皇家所建,天下丹青奇才盡在其中。要想學有所成,須博采眾長,自成一家。當今皇上做端王時,畫名就譽滿京師,登基之後,又增擴畫院,有上舍中舍下舍之分。畫技出眾者則可入翰林書畫院,書畫院中還設待詔、藝學、袛侯、畫學生等四級官職。入了翰林畫院,猶如鯉魚躍過龍門。擇端兄何不與我同去考畫院,以遂心願?”
擇端歎息道:“非我不想,而是家父遭難,重病在床。家中錢財已盡,靠同鄉蘭藥師送藥以苟延性命,況且欠銀未還,生計無著。若到相國寺掙些銀子,還了欠銀,自然也願隨賢弟同去。”
希孟道:“雖初次謀麵,你我卻誌同道合一見如故。弟雖不才但家中還算殷實,如不見笑,請賢兄接受愚弟的菲薄之意解一時之難。”
王希孟說著從懷中掏出兩張銀票遞到擇端麵前。擇端一把推開,斷然拒絕道:“賢弟的心意我領,但銀子決不能收,你若看得起擇端就收起銀票。今日之後,你我情同管鮑,同患難共富貴。”
希孟無奈把銀票揣起,給擇端斟滿酒道:“賢兄乃大丈夫也,小弟欽佩之至,明日相國寺見吧。”
大相國寺座落在內城中央稍偏東南,和開寶寺、天清寺、太平興國寺一起並稱東京皇家四大寺院,是其中最大的一座。相傳前朝唐太宗還是秦王時率大軍占了汴京,住在喬相國家。一天傍晚,看老人在院內燒銀箔紙,夜作一夢。夢中身陷閻羅地獄不得脫身,借了相國陰幣三十萬。從惡夢中醒來,秦王暗忖是天意彰顯,稱帝後賞銀萬兩於喬相國,而相國堅辭不受,太宗皇帝便用此銀蓋了這座寺院並賜命相國寺。張擇端聽過這故事,但在京師這幾年埋頭畫作卻不曾進去過。
第二天晨光晞微,擇端就早早起身,把筆墨硯台和幾幅畫稿打入包裹,走到相國寺的外門已天色大亮。
相國寺臨近汴河,寺前的延安橋低平,是東河船和西河船停靠的重要碼頭。相國寺內場地寬闊,共有六十四院和中庭長廊,中庭兩廂可容萬人,京師和外地的商販都雲集於此。每月有八日的廟會,每逢集日,這裏便人流如堵,熱鬧非凡。大三門上皆是賣飛禽走獸、雞鴨貓犬、燕雀貂狐之類的。再往裏二三門中皆是賣日用什物的臨時鋪麵,擺滿了蒲合、草席、屏惟、鞍具、弓箭之類,還有時鮮的果品、臘脯。接近大佛殿的兩側,則是孟家道院的王道人蜜餞,趙文秀筆和潘家墨,挨著還有寺中師姑的繡品、領抹、珠翠頭麵、銷金花祥帽子之類,京師名繡張秀姑的攤位就在這裏。
今日正逢十五廟會,人來人往摩肩接踵,十分熱鬧。張擇端沿著汴河一路走來,上了寺院前的延安橋,便看到寺院的大門,大門的橫楣刻著鬥大的金字相國寺,氣派非凡。剛下橋,便聽到鼎沸的人聲,夾雜著雞鳴狗叫響成一片,這裏是京師最大的**集市。一進大門,隻見道路兩側擺滿了大大小小、各式各樣的木欄鐵籠,鐵籠裏有喋喋學舌的八哥和羽毛豔麗的鸚鵡,有上下翻飛的翠鳥和悠然漫步的錦雞,甚至還有一隻帝王般開屏的孔雀,獸籠裏珍犬狸貓,狐狸紫貂,看得人眼花繚亂,目不暇接。
再往裏走,看前麵許多人擠在一起,在一個檔位駐足觀看。柱子上掛著黑紅兩色大幡,寫著“鬥雞劉”三個大字。擇端早在酒客的口中知道京師有個叫劉榮的雞販專賣鬥雞。京師府第巷間,鬥雞賭銀是一大娛樂,上至王公貴族,下至百姓無不對此津津樂道,甚至皇宮中年節時也把養的鬥雞捉對相鬥、觀看取樂。擇端擠進人群想看個熱鬧,挨到前麵,看到左右兩排三尺高的鐵籠,每個籠子裏都有一個昂首晲視的大鬥雞,不時伸頸長鳴,向鄰邊的對手恫嚇示威。籠前空地坐著一位中年漢子,紫紅麵皮,鬆骨鶴形,雖瘦小卻剛勁,這正是雞王劉榮。他雙手正把玩著一隻黑紅色羽毛的大鬥雞,不停地用紮著雞毛的木棍挑逗它,大紅鬥雞紮著脛羽毛惡狠狠地啄來啄去。
圍觀人群在交頭接耳:“這隻雞可是雞中霸王叫霹靂火,打遍京師無敵手。”“聽說鬥雞劉還進過宮,給皇上看鬥雞。”“這霹靂火象他親兒子,沒少給他長臉掙銀子!”
張擇端看了籠子上的標價,嚇了一跳,五十兩銀子?這時從他身後擠進三個人來。其中一位褐發褐眼,濃眉高鼻,七分英武三分霸氣,衣著華麗身材魁武。另兩位象是侍從,他三人一進場,圍觀的人往後退了退。有人認出他是當朝大臣王黼的大公子王倨。劉榮看有人進場,便問道:“這位公子可是買雞?”
王公子嘿嘿一笑道:“你就是鬥雞劉吧,給我拿一隻最好的,本公子不砍價錢,有的是銀子!”說著掏出銀票在劉榮眼前一晃,劉榮斜了一眼,他最煩顯富擺譜的紈絝子弟,耷拉下眼皮,愛搭不理地朝籠子一指:“隨便挑,明碼實價,一文不還。要,就挑雞付銀,無需多費口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