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波瀾驟起
皇上趙佶幾日來異常興奮,京城畫院的各考場內,各地的青年才俊如過江之鯽蜂擁而來。會考剛結束,趙佶便興致勃勃地來到畫院,要親自過目審卷,閱畫論道是他的嗜好。皇上的禦駕剛在畫院門口停穩,大廳裏的幾位翰林畫師在米芾的帶領下跪迎施禮。趙佶跳下玉輦揮揮手道:“眾愛卿不必多禮,官家今天來親自看看得中的畫卷。”
米芾引趙佶走到寬大的畫案前,案上堆放了不少畫稿,牆壁上還掛著另外的幾幅,的中的卷子可謂構思妙絕,餘韻悠長。米芾把其中一幅指給趙佶看說:“這幅‘踏花歸來馬蹄香’的畫為頭甲第一名。”
趙佶細細玩味,隻見畫中一匹駿馬在悠閑漫步,馬蹄周圍飛舞著兩隻蝴蝶。雖然不見一朵鮮花,但似有餘香縈繞,令人回味無窮。趙佶情不自禁連聲稱妙,問道:“此畫何人所作?”
“京郊士紳之子王希孟。”米芾答道。
“此生天賦異稟,可授為翰林畫學生,到翰林院為官家作畫吧!”趙佶說完又轉向另一幅“亂山藏古寺”。隻見畫中無寺,山林中有一小沙彌挑水而過,筆墨粗疏用筆了了但趣味無窮。趙佶歎道:“此畫意境甚妙,但筆力不濟,可惜,尚有缺憾。”
趙佶又翻看畫案上的畫卷,瞥見紙下露出一幅畫稿的一角,未窺全貌卻讓他眼前一亮,隨手抽出,畫中古木參天,一座寺院半掩而出,石階窗檻無不精細入微讓人過目不忘,但卻是個未完成之作。見皇上把畫卷放在案上賞看,幾位畫師紛紛議論起來。一位畫師指著畫說道:“此畫雖工細,卻是近乎界畫技法。常言道畫中有詩,有詩意的畫方為上品,而此畫卻一派俗世氣息,與京師市井中的界畫相去不遠。這樣的畫師,京師街巷裏不乏其人,豈能入選翰林畫院為陛下作畫?隻是一幅低俗之作,何況還是未完成之作!”
見趙佶不做聲,仍在看畫,另一位畫師接口道:“僅就畫技而言,既無黃荃的精準與富麗,又無徐熙的放達飄逸,與進入畫院的畫師風貌迥然不同,倒是與長於界畫的畫匠相去不遠。即使全畫完成,也隻是張平俗之作,何以能作上品論之?以臣看,這種畫作隻是下裏巴人,不可與陽春白雪相提並論。”
吳元瑜在一旁不置可否,而其他幾個圍觀的畫師則頻頻點頭以示讚同。
趙佶把畫反複地品味,若有所思地說道:“諸位愛卿所言有幾分道理,但以官家看來,此畫與坊間界畫有所不同。坊間界畫用尺為具,描繪房舍樓閣,而此圖決非以尺作畫,線條流暢而絕無呆板之氣,形似界畫卻高於界畫,俗景之中藏有作畫人寄情於景的真意實情。正因其技法脫胎於界畫,用筆精細才耗時太久而最終未完成,這才是此畫的遺憾之處。”
米芾接口道:“陛下實在是一語中的。觀此畫仿佛能讓微臣置身林中古寺,雖少詩意,卻在繁複中透出意景,倒讓人有脫俗出世之感。”趙佶問道:“這畫怎麼沒畫完?是何人所作?”
米芾答道:“回陛下,這是張廢卷,為張擇端所作。因為隻是半張畫,故未參加擇選。”
“張擇端?”趙佶猛地想起相國寺大佛殿中的一幕和那幅“清明祭父圖”,問道:“可是那個在大佛殿攔駕的年輕畫工?”米芾答道:“正是此人。”
趙佶拿起畫看了又看,思付片刻不無遺憾地說道:“此作雖未畫完,但畫技尚佳,諸位認為可否入選?”
幾名監考的畫師一起搖頭,隻有米芾有幾分惋惜。趙佶力排眾議說道:“文人嘛,多疏於小節。張擇端是有丹青之才的,依官家看,翰林院雖不能進,但到畫院做個上舍或上舍生是可以的。宮中最近有多處大殿需要重新修砌,若需壁畫重修的事,翰林院畫師不夠可隨時應召。”
“遵旨。”米芾竊喜。其實他也看重張擇端,隻是因為廢卷和幾個考官的反對不得不割愛,聽皇上這麼說正中下懷,忙答應。
趙佶從畫院回到福寧宮。
剛進福寧宮側殿,鄭皇後早已在門內迎候。皇後今日著裝特別,脫盡奢華盡顯清雅溫婉。淡黃色裙擺上繡著暗金色雲錦飛凰圖案,淡紫色裙帶和流蘇,後冠頭飾也盡取暗金色間或粉紫淡青,翠珠閃爍其中。趙佶頓時目亂神迷,不禁上前挽起鄭後的纖纖玉手,款款步入西間大臥房內。
趙佶笑問道:“娘娘,今日打扮的為何如此不同?”
鄭皇後笑而不答,朝牆麵條幾上斜視一眼。趙佶順目光看去,原來條幾上多了一尊透明青玉雕成的人像。趙佶立刻識出,這是道家傳說‘老子李聃出關圖’。
這時,鄭皇後笑道:“陛下,這是上次童貫從杭州帶來的,昨日送入宮內的。臣妾忽然看到玉雕座上刻有四個字‘吉人天相’。”
趙佶聽著耳熟。鄭後笑著提醒道:“陛下,你難道忘了?你曾說當年在端王府,一日午後,在王府門口你遇到的一個雲遊到京師的道士嗎?”
趙佶猛然回憶起做端王時的一件怪事。那是一個陽光明亮的下午,在王府門前碰到一位徘徊不去的道人,趙佶把他請入府內,以禮相待。道士喃喃自語,並不回答他的問話,隻給他留下一個黃色的紙卷便飄然而去。趙佶隨即打開紙卷,上麵寫著八個字:吉人天相,當繼大統。趙佶大驚,急忙追出門外想問個究竟,無奈這神秘的道人已蹤影全無。如今鄭皇後提起此事,趙佶感歎萬分。這道士果然上通天意嗎?比起郭大信看到的天象早多了。道家之術確實深不可測。
趙佶凝視著道家祖師老子的雕像,喟歎道:“娘娘深知官家心哪,你我夫妻幾年,雖有生育卻未見一皇子。道家上通天地下解人寰,官家要尊奉大師,解心頭之憂。”
鄭皇後杏目含情,偎在趙佶懷中,輕輕耳語道:“吉人自有天相,陛下,隻要心存虔誠,萬事俱成。臣妾為陛下定能懷上龍種得一皇子,以隨陛下宿願。”
這天夜裏,趙佶做了一個奇怪的夢。夢中,覺得周圍祥雲四起,飄飄蕩蕩升入空中,遠遠看到一座宮闕,金碧輝煌。走入其中隻見許多道士圍壇而坐,高台上端坐道祖太上老君,老君對趙佶說,皇上,若想天朝昌盛,必以天子之身尊奉道教,上蒼將佑你福壽無邊國運不衰,我已派弟子下凡界助你……第二天清晨醒來,趙佶繪聲繪色講給身邊雲鬢半斜睡眼惺忪的鄭貴妃。貴妃忍不住咯咯大笑。
當天早朝,趙佶鄭重其事對群臣講述了太上老君對他的啟示,並下旨意,要尋遍深山道觀,找到老君下凡的弟子。過了不久在道錄徐知常便把一個自稱天界而來的奇特道人章虛白引薦給趙佶。趙佶在垂拱殿側殿召見了他。
章道長果然不凡,相貌奇特,臉頰一半赤紅如炭,一半枯槁如柴,長發如瀑,黑須連腮,雙眉相連目光如電。趙佶賜座後問道:“道長有何法術,可予官家解難分憂?”
章虛白手捋長須微微一笑道:“貧道深諳天地陰陽五行之術數,洞悉兩極之變,可測天時命運,加以引導而終成善果。”
趙佶大為歎服道:“官家自繼位以來,重振新法,以安天下,卻為一件事倍感煩惱。官家大婚有年,後妃所生卻多為公主,僅有一個皇子,難道這是天意嘛?”
“陛下不必擔憂。”章虛白口若懸河,侃侃而談:“天子命數與天地相同,天有自在之運數,人有命相之運數,運數相合即心想事成,貧道不能移天地之運數,卻可移入人間之命數。”趙佶覺得玄妙無比,小心地問道:“以道長之見,如何才能使官家天人合一,得皇子以遂心願?”
章虛白斷然答道:“隻需選黃道吉日,在宮觀內設祭壇,貧道為陛下作一法事,溝通天人之脈,陛下所願即可達成。”
趙佶聞言喜出望外,說道:“大師可在景靈宮做法事,需要的一切由官家安排,你盡管說好了。”章虛白搖頭道:“據貧道所知,景靈宮為作佛事所設。佛道不同源,道家為老祖本土之教,佛家為西土所傳,經理相悖,斷不可行。如做法事,須改為道觀方可。”
趙佶一聽毫不猶豫,轉身對梁師成說:“聽到道長的話了嗎?傳官家的旨意,立即把景靈宮的佛像搬出去,從畫院和八作司抽調畫師工匠按道觀之需重繪壁畫,不得延誤。你安排一下,道長就暫住在宮內吧!”最後,趙佶看了滿腮長須的章道長,笑道:“官家看你有把好胡子,以後就叫你章胡吧。”
“遵旨”,梁師成說著就和章虛白一起退出了垂拱殿。趙佶對同來的徐知常說:“官家要賞你。”徐知常叩謝後也退出側殿。
看著幾個人相繼離去,趙佶從案上厚厚的奏折中抽出一本仔細閱讀,這是蔡京呈上的折子。蔡京的奏折很長,裏麵詳論了新法的實施。趙佶看完不由擊案叫好,這些正是他要做的,有這位飽經風雨曆經三朝而不倒的臣,恢複新法的大局也就不可逆轉了,但轉念之間又有些躊躇。對於蔡京的奏議,宰相曾布又會如何應對呢。
自從曾布取代章惇做了右相之後,趙佶漸漸感到曾布並不像表麵那樣恭順,蔡京剛回朝不久,兩人便不知不覺產生了嫌隙。趙佶把蔡京和曾布的奏章對比推敲,深感兩人各唱一台戲。趙佶想起蔡京的信誓旦旦,尤其是頗費苦心地把自己夢寐以求的字畫找到欣然獻上,更覺得蔡京對自己忠心,隻有他才能放心托付。想到這,趙佶心中才有些釋然。
蔡府的書房裏,蔡京正在揮筆寫詩。被貶臨安的一年中,雖閑適卻落寞,他覺得自己大勢已去,沒想到童貫的相助又使他重返朝廷。在回京後與趙佶的長談中,蔡京洞悉了年輕皇上急於建功立業的強烈欲望。皇上的躊躇滿誌,也正是自己重振旗鼓,借風揚帆的天賜良機。蔡京嘴角浮出笑意,暗想:“真是十年河東十年河西,蔡京我又回來了。”正在憧憬中,思緒卻被家僮的叫聲打斷:“老爺,童大人登門拜訪。”
蔡京急忙起身相迎,卻見童貫滿麵笑容一步跨進屋內。寒暄過後,兩人落座。童貫慢條斯理地看看剛寫好的條幅,說道:“蔡大人好興致,是準備獻給皇上的吧。”
蔡京笑道:“遊戲之筆,皇上若喜歡,我自然不敢留下。”說著,就揮手讓家僮退下。
童貫呷了口茶,說道:“這兩天皇上正琢磨百官呈上的奏章呢,蔡大人的折子皇上看了幾遍,很是稱道。大人真是審時度勢,洞若觀火呦!”
蔡京心照不宣,莞爾一笑說:“時不可失,失不再來。你我二人自當攜手共進,相助皇上實現大願哪。老夫離開朝廷一年多,朝廷裏變化很大,曾布大權獨攬,群臣趨之若鶩,不知童大人有何見教?”
童貫臉上浮出一絛冷笑,從袖中抽出兩張紙遞給蔡京。蔡京接過仔細看了一遍,原來上麵記錄著曾布的兩個兒子利用管漕運的職權,貪贓瀆職,私扣官銀的詳實證據,其中有逼死人命並奪人家產的事。蔡京立刻明白了童貫的用意,沉思片刻說:“此事暫不奏明皇上。曾布是首輔,若時機不到會引火燒身。隻要曾布被扳倒,他的兩個兒子就在劫難逃。”
“那蔡大人的意思是?”童貫問道。
“童大人還不知道吧,曾布上了個折子,竟明目張膽地把自己的親家陳佑甫推舉為戶部侍郎。可知大宋律法,宰相是不能舉親任要職的。他的折子已呈上,想收都來不及。曾布這宰相當到頭了,自己還渾然不覺。人啊,權太大就會犯糊塗。”蔡京看了童貫一眼,接著說道:“曾布自己挖好了坑,你我推一把就是了。”
童貫頻頻點頭說道:“曾布一旦落馬,蔡大人就是不二人選。這份東西你留著,到時候就鏟草除根。”
蔡京把紙折好,小心地放入案頭的紅木提盒中,不動聲色地說道:“除惡務盡,這道理蔡京明白。”
兩人同時舒了口氣,童貫道:“下次朝會,蔡大人該有所作為了吧。”
蔡京笑了,說:“童大人也希望我這麼做吧,我已想好。一朝任相,就力推童大人進樞密院,童大人之願也指日可待了。”
童貫早對樞密院渴望已久,聽蔡京的話麵露喜色,正想致謝,卻見蔡京起身從書架上抽出一個卷軸,打開看是鬆竹梅圖。蔡京示意童貫細看,隻見上麵題詩道:
“送君不折都門柳,
送君不設陽關酒。
唯取西坡鬆樹枝,
與君相看歲寒友。”
蔡京說:“這是專為童大人所畫。”
童貫大喜,接過畫軸,反複賞看,讚不絕口,字畫俱佳,確為上乘之作。童貫更明白其中深意,那就是同舟共濟。
童貫高興地收下卷軸,卻忽聽對麵房間有琴瑟之聲,曲調綿長優雅。童貫笑問道:“蔡大人還養著精通音律的美眷嗎?這琴彈得是出神入化!”
蔡京嗬嗬大笑道:“童大人見笑了,這是犬子蔡攸所彈。他自幼曉通音律,常填詞譜曲,雕蟲小技,不足掛齒。我說他不務正業非大丈夫所為。”說著吩咐家僮,“去叫攸兒來拜見童大人!”
蔡攸進屋拜見了童貫。隻見他錦衣繡服,皮膚白皙,明眸皓齒,英俊逼人。童貫讚道:“真乃虎父無犬子,才貌雙全,酷似蔡大人年輕時的模樣。年紀輕輕精通音律,以後皇上得知會當做寶貝,前程無可限量,將來也是皇上的近臣哪!”
蔡攸忙又起身施禮道:“多蒙童大人誇獎。小侄不才,還望童大人栽培。”
童貫揮揮手:“賢侄不必多禮,我是要給皇上舉薦人才。皇上也酷愛音律,你進宮陪侍皇上,將來可是乃父的好幫手。”
蔡京笑道:“那就仰仗童大人提攜了。”又對蔡攸說:“童大人雖身為供奉,但胸有甲兵,也能馳騁沙場,決勝千裏。你要跟著童大人好好學學啊,金戈鐵馬,建功立業,才是大丈夫所為。”
童貫會意,兩人撫掌大笑。
幾天後的朝會。
趙佶神色端肅,俯視百官,垂拱殿裏彌漫著緊張氣氛。趙佶從龍案上抽出一本奏折道:“蔡大人,你的奏折官家已閱過,你拿去給諸位大臣念念,看大臣們都怎麼說。”
趙佶身邊的侍從把折子遞給蔡京。蔡京接過折子,瞥了一眼身邊傲然矜持的曾布,手執奏折大聲說道:“臣要彈劾宰相曾布!”語音一落,滿朝文武為之一驚,唯有童貫和梁師成不動聲色。大殿頓時鴉雀無聲。蔡京接著說:“曾布身為宰相,不以朝廷為重,不以江山社稷為重,擅權謀私,擬定自己的兒女親家陳佑甫為戶部侍郎。按大宋律法,宰相不得舉親任要職,而曾布卻視若罔聞,視朝廷律法為兒戲。封爵食祿,乃應皇上所賜,怎能以首輔之權私授予姻親?”
蔡京的話還沒說完,猝不及防的曾布早已勃然變色,厲聲反駁道:“蔡京之言純粹是誣蔑!有道是外舉賢不避仇,內舉賢不避親。臣舉薦陳佑甫為戶部侍郎,正是為朝廷所想,蔡京惡意附會完全是別有用心,請皇上明斷!”
蔡京冷笑一聲,反問道:“難道你的兩位公子利用管漕運之職貪汙納賄,逼死人命也叫舉賢不避親?”曾布一時語塞,強辯道:“臣的確不知犬子所為。如真的枉法,當按律法從事,臣決不姑息。”
蔡京毫不理會曾布的話,接著不慌不忙,把他處心積慮搜集到的曾布的不良言行逐條道來。曾布則喋喋不休地為自己辯解,並不時挖苦蔡京幾句。兩人唇槍舌劍,互相攻訐,最後曾布惱羞成怒大聲咆哮起來,痛罵蔡京為無恥小人。蔡京看皇上趙佶臉色越來越難看,惡毒地說道:“曾布膽大包天,有皇帝陛下在上,你身為人臣,咆哮朝堂,毫無作臣子之禮,你這是藐視聖上!”
曾布登時目瞪口呆,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態。他看到皇上滿臉怒氣,惡狠狠瞪著他。玉階下的禦史們早看出了趙佶的憤懣和嫌惡,立刻一擁而上,群起而攻之。童貫指著曾布的鼻子叫道:“曾布,你在朝廷一手遮天,呼吸立成禍福,喜怒遂成炎涼,身為朝廷重臣,縱子貪贓枉法,為害一方,豈能為國家棟梁?”
童貫的話剛落,鄧洵武也嚴詞厲色,隨聲附和。曾布完全傻了,他不明白平時唯唯諾諾的大臣們怎麼突然拍案而起,冷汗從額頭上滾落下來,看看趙佶冷若冰霜的目光,雙腿一軟跪下,有氣無力地奏道:“啟奏陛下,罪臣曾布辜負了聖上的厚望,懇請皇上準予臣辭職,聽憑陛下發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