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1 / 1)

我們都擔心老範會把範小兵打死,他用鞋底一下一下地抽。前幾十下範小兵還叫喚,後來幹脆不出聲了,趴在板凳上撅著屁股,跟睡著了一樣。我敢擔保,老範一定是用上了當年在戰場上殺敵的力氣來收拾自己的兒子的,他打得滿身大汗,一邊打一邊吼:

“叫你當兵!叫你當兵!”

打到後來老範也哭了,眼淚跟著汗水一直往下流。打到胳膊再也抬不起來了,打到範小兵的褲子都破了,打碎的布片布條和布丁嵌進了範小兵稀爛的屁股肉裏。打到劉田田的爸媽都看不下去了,劉田田她媽哭著說:“不能再打了,再打也跟田田一樣了。”

老範停下來,坐到地上,先是看著血紅的鞋底,然後抱著被打昏了的範小兵失聲痛哭。老範說:“小兵,小兵,你當個什麼兵!”好像範小兵已經是個當兵的了。

很長時間裏我都不明白,為什麼老範堅決不同意範小兵當兵,說說都不行。我經常跟範小兵在他家玩,我提起來當兵的事,甚至說“當兵”、“軍裝”、“八一皮帶”這些時,老範都很不高興。他撂著個臉給我看,我立刻就閉嘴。他當然不會罵我,但範小兵一提他就罵。他說,再兵來兵去的,現在就給我滾出去!他對當兵之類的詞和事情,簡直敏感到了莫名其妙的地步。自從老婆跟大胡子跑了以後,每年鎮上和村裏敲鑼打鼓地來慰問軍烈屬,他都盡量避開。連和軍人有關的榮譽都要躲,好像人家不是來慰問他,而是來抓他坐牢的。

範小兵被暴打之後大約半個月,鎮上的慰問團又來了。當年老範就是在這樣的時節從前線退下來的,這一天成了戰鬥英雄的紀念日。他們開了一輛大卡車,吹吹打打從中心路拐到老範家的巷子裏。卡車後跟了一大群人看熱鬧,像過節一樣。我正在跟範小兵玩,他的屁股還不能靠板凳,必須站著或者趴著,那天他就是趴著,在席子上畫自己在跳傘。

我對範小兵說:“又來看你爸了。”

範小兵頭都不抬地說:“不在家看什麼看。”

時間不長,村長帶著兩個更像領導的人進來了。背後是喧天的鑼鼓,從卡車上一直響到院門口。

“你爸呢?”村長問。

“賣醬油去了。”

“你看看,你看看,太不像話了,”村長很生氣。“這個老範,一到關鍵時候就不在家。”

“沒事,”更大的領導說。“這說明我們的戰鬥英雄覺悟高,自力更生嘛。”

鑼鼓繼續,更熱鬧了。幾個人抬了一塊英雄匾和一紙箱子禮物進了門。老範不在家,儀式隻好從簡。範小兵從席子上爬起來,代表老範接受英雄匾和禮物箱。領導握著範小兵的手,弄得範小兵渾身癢得難受,但領導一直握著不撒手,對著照相機不停地說話。

最後,領導說:“老範是個好同誌,我來兩次了,他都不在家,讓我很感動。作為一個身有殘疾的戰鬥英雄,他不居功自傲,視榮譽為平常,這一點值得我們所有人學習!我代表鎮政府、鎮領導,向老範、向我們戰鬥英雄的兒子,表示崇高的敬意!”

慰問團走了,一些人還留在老範家看熱鬧。他們想看看箱子裏到底裝了什麼好東西。範小兵打開箱子給他們看。有酒,有高級點心,還有一些蘋果和西瓜。我聽到一片口水聲,誰家能吃上這些好東西啊。看得出來,他們像我一樣眼饞。但是範小兵把箱子合上了。範小兵說:“這是給我爸的。”

巷子頭的三禿子說:“都走都走,人家是送給殘廢軍人的。你殘廢了嗎也往上靠?”

男人們笑起來,都說:“沒殘廢沒殘廢。”

他們這麼一說,我倒愣了,老範胳膊腿一樣不少,殘哪兒的廢?

他們又笑了,三禿子說:“小兵,你媽是不是因為你爸殘廢才跟大胡子跑了?”

範小兵說:“你爸才殘廢!你媽才跟大胡子跑了!”

三禿子說:“是啊,我爸殘廢了,那個東西被打掉了,我媽跟大胡子跑了,又怎麼樣?反正他們也死了。”

屋子裏的人都笑了,範小兵沒笑,我也沒笑。可是我在想,他爸竟然沒有那個東西。我知道那個東西是什麼。三禿子笑得尤其開心,前仰後合。範小兵一聲不吭,從我身邊走過去,抓起英雄匾照著三禿子的光頭就砸下去。嘩啦一聲,玻璃碎了一地,三禿子滿頭滿臉都是血,一道道流下來,跟電影裏披紅頭發的鬼有點像。他怪叫著要打範小兵,被拉住了,他們覺得這玩笑開大了,一個個收起了笑臉,匆匆忙忙把三禿子拖出了門。

我一直呆到天黑,到老範回來。老範把獨輪車上的醬油桶拎下來,看了看地上的碎玻璃,一句話也沒說,找了笤帚掃進了畚箕裏。然後打開箱子,抱出最大的一個西瓜讓我帶回家,我推著手說不帶,老範沉著臉看我,一個字一個字地說:

“帶。一定要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