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近上元日,洛陽城裏突然下起了大雪。
城東燕子居的小店夥馬秦客手捧著一封香箋,那顆心還在撲通撲通地亂跳。
送箋來的那個美婢是四角園裏春豔娘子的丫鬟。馬秦客在心裏呆呆地讚歎,一個婢女都已經又美又媚到這個地步了,春豔娘子本人又該長成個什麼神仙模樣啊,這一年的花魁定是非她莫屬了。
書箋上時有暗香襲來。馬秦客神色飄忽地想著,一麵抬腳踏上樓梯往西進的景字號上房走去,一麵默默揣測不已。樓上的這位客人不知是個什麼來頭,居然驚動了春豔娘子親自下貼來請,莫非是江南來的少年名士?
馬秦客的年紀雖然不大,不過自幼就在這南北通衢、煙花鼎盛的地方營生,來往的達官巨富見得不少,自命算是生了一雙能識人的明眼,一個照麵兩句應答,總能把客人的來路看個八九不離十。要不是這樣,東家也不會放心讓他來侍候西進的這一帶上房。燕子居在東都久享盛名,住到這裏的客人非富即貴,別說得罪不起,根本就容不得半點大意。
邊想邊走,馬秦客的心思很快又飛到了那美婢身上。臨去時的那一抹眼風,嬌媚得叫馬秦客立時就酥了半邊身子,連話都說不出半句。比起她來,通濟渠邊三裏的那個柳家娘子簡直隻能算是一頭母豬。馬秦客有些魂不守舍地踟躕著,不自覺間已經走到了樓梯的盡頭,腳下突然一步踏空,腦袋重重地磕在了身前的柱子上,發出一記悶響。
這一磕,馬秦客才猛地記起東家的叮囑。
景字號這一房的客人,不經傳召是不能隨便驚動的。
想起來的時候已經遲了。馬秦客還來不及撤身,上房的門一響,一個身披輕裘的青年公子已經踏出門外,悠閑地看了看他,微微一笑。
客人沒有說話。
馬秦客連忙扶直了身子,垂頭而立,隻覺一陣莫名的心虛。站了片刻,因為客人總不出聲,馬秦客忍不住舔了舔嘴唇,惴惴不安地低聲道:“楊公子,有人給您老送了個貼兒來。”
姓楊的公子手裏握了一樣什麼東西,正輕輕地在另一隻手掌中敲打著,發出一陣噗噗的聲音,節奏緩慢,聽來有些古怪。有那麼一時間,馬秦客迷茫地以為耳朵裏聽到的是自己砰砰的心跳,然後就不由得真的連心跳也慢了下來,不自覺地想要跟著那種打擊的節奏跳動。再而後,漸漸的不知怎麼心跳變得落慢半拍,無論如何努力也跟不上那種節奏了。
“貼兒在哪裏?”一個溫文的聲音飄進了馬秦客的耳中。
“哦,在這裏。”他迷迷糊糊地把手中攥著的香箋遞了出去,伸到半途才發現剛才還挺括地捧在手中的香箋,已經被自己不知何時變得滿掌是汗的手捏得皺皺巴巴,連中間的花押印痕也變得濡濕模糊,難以辨認了。
馬秦客的心頭一顫,本能地感覺到有一道目光輕輕地落在了自己手上,正在來回打量著。
是在打量那張已經不成樣子的香箋吧。他心裏尷尬地想著,突然覺得很羞愧,忍不住就想把手收回來。
那個聲音卻在此時微帶疑惑地問:“春豔娘子?”
那種語氣,顯然是不太明白這張香箋的主人是何方神聖。
怎麼竟然會有人不知道四角園的春豔娘子?
一湧而上的好奇心讓馬秦客暫時忘記了剛才的尷尬和羞愧,也忘了那個正要收回雙手的動作,偷偷抬眼向聲音的主人飛快一瞥,然後就冒冒失失地張大了嘴巴直瞪著那個青年公子,再也移不開目光。東家的諄諄交待,身為夥計的諸多忌諱,所有這些此刻全都被他一齊拋到腦後。
楊公子那張修長的臉龐下顎微圓,留著短髭,嘴唇有些上翹。雖然也算得上俊秀,卻不特別引人注目,走在人群中一定不是鶴立雞群、萬眾矚目的那一個。如果不是嘴角上還掛著一抹溫和裏微帶點傲氣的笑,簡直稱得上是溫良如玉。但不知道為什麼,在最初的那一陣迷惘過後,馬秦客麵對這樣的一副笑臉,心底卻沒由來的惶恐起來,身子一戰,竟輕輕地打起了哆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