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重一踏進四角園,就忍不住暗暗讚歎。
造這個園子的人,一定經曆過紅塵世情,胸中別有丘壑。這裏錯落有致的假山池沼和亭台建築相映成趣,山水輝映間有一股情致精巧的氣韻,卻又不失渾然天成的大氣。不似江南園林那般獨重水景,流於柔媚,所以在這樣的風雪天倒更有一番疏闊的氣象,難怪人稱東都第一花叢,就是和源遠流長的金穀園相比也不遑多讓。
更難得的是人物樓館比之花木林園也毫不遜色,居中一座四角形狀的塔樓更顯別致,想來該是四角園之名的由來了。高塔多為六角,這座四角之塔一眼望去居然不像樓而更似塔,隻這一點匠心獨具就足夠讓四角園獨秀於東都了。
跨入四角塔,鼎沸的人聲立即撲麵而來,仿佛外麵的連天飛雪都隻是昨夜夢中隔世的風景而已。
楊重撣了撣裘袍襟頭的雪珠,一抬頭,一個風姿綽約的美婦人已經率領著三五個俏婢趕到麵前。
美婦人深深一福,身後的俏婢早已圍擁過來替楊重寬下裘袍,輕撣衣襟,遞上滾熱的手巾和手爐。人雖多,事情也瑣碎繁雜,但卻前後秩序井然,一絲不亂,也不聞七嘴八舌的鶯聲燕語,隻是溫柔熨貼。
抹了一把臉,暖融融全身舒坦的楊重注目美婦人正想道明來意,她那邊已經滿臉笑容地肅手讓客,然後嫋嫋娜娜地領步先行,邊走邊道:“楊少卿萬福,這邊請。別駕大人已經在東邊春豔那丫頭的春娃館等候多時了。瞧這雪下的,奴家還以為大人必是不來了哪。您老稍候,先喝一碗銀耳燕窩湯暖暖肚。我這就打發他們準備雪轎送您過去。”
楊重婉言笑道:“媽媽不用費心了。既然已累柳別駕久候,本官還是快去才是。我不懼冷,走幾步吧,不用備轎了。”
不過幾句話的時間,美婦人已經招來了一乘兩人抬的小雪轎,殷殷勤勤地招呼楊重坐下,獻上手爐,又在膝頭鋪上蓋毯,幹淨利落地掖住毯腳後才又展顏嬌笑道:“在我們這四角園裏,斷沒有叫客人去趟雪的道理,楊大人還請見諒。我已經關照他們走得快快的,一定耽誤不了二位大人的大事。”
楊重見狀也不再多言,笑道一聲:“有勞了。”
不待吩咐,前後兩個轎夫同呼一聲“起”,轎杆便穩穩地抗上肩頭,又快又穩地離開四角塔,踏上了園中的小道。那些俏婢中的一名也手捧暖壺提籠,伴在轎邊不即不離地跟著。
楊重心頭再次暗歎,這四角園果然不簡單。
單看這些轎夫和俏婢就知道他們身上都有不弱的武功底子。
尋常人又怎能在如此大雪中輕鬆疾行?
雪花落在經過精心修飾的庭院中,給人的感覺又是不同。不再是長街上的蕭瑟,也有別於天津橋頭的迷離。伴著雪珠撲落在轎頂的沙沙聲,借著懷中手爐的暖意,楊重胸中泛起了一種熏然欲醉的感覺。這種通體的舒泰讓楊重也忍不住隱隱覺得願意長醉在這個溫柔鄉中,從此不再理會牆外的風雲人世。
難怪就算是這種天氣,依然有那麼多達官巨賈們寧願冒雪跑到這裏來。
上林苑雖好,終究多是北地胭脂,少了這種讓人迷醉酥骨的細致溫柔。
片刻沉醉之後,楊重猛地驚醒過來,暗暗警惕著自己。
方才那一刻,不要說自己的定術已經破綻百出,根本提不起精神來到達超脫一切的境界,就連一向敏感的觸覺和感知也被這種柔骨的舒適磨銼得所剩無幾。這時候如果突然出現一個刺客,楊重根本就沒有信心能在千鈞一發之際提早發現對方的存在,躲過那致命的一擊。
可笑自己剛剛還誇過海口,要等下一個刺客來哪。
溫柔鄉是英雄塚。想到這裏,楊重猛然坐直了身體,人一下子清醒了過來。
幸好周圍感覺不到一點殺氣。縱然有草木皆兵之嫌,楊重還是不敢有一絲掉以輕心。性命是自己的,再怎麼小心也不為過。
離開長安以後他就一直有種被人追躡的感覺。小西為了追蹤賊犯,行蹤一直很飄忽。楊重則因為要護送阿晗到白馬寺進香,帶著眷屬一路驛站馬車地從大道行來,途中也沒有遇到過什麼危險,那種危機感就漸漸地淡忘了。
刺客的出現卻讓他心中的憂患感一下子強烈了起來。
東都這裏果然有什麼在等著自己。
他想起了剛被小西殺死的那個刺客和他臉上那兩個烏血橫流的黑洞。在煎熬裏慢慢地等死嗎?楊重低聲一笑。不,他從來不覺得這是煎熬,相反的,這種外來的刺激讓他精神大振,壓力越大、對手越強就越是感到興奮。
秦思孝曾經說,王西好勇,楊重好謀,過剛易損,不如藏其鋒芒。雖然這番話是在酒醉酩酊的時候說出口的,但也真不愧是翼國公之後,看得很準。
在楊重自己的心目中,小西的勇武在外,其實很容易會被挫折傷害,自己才是那個藏在囊中的錐子,遇強則強,永遠不會退讓。
想到小西,楊重的心裏一動,耳邊卻傳來了轎畔俏婢的語聲。
“大人,別駕大人已經在館前迎候了。”
楊重猜不透洛州別駕柳景通怎麼會在四角園等著自己,也不明白春豔娘子又怎麼會為柳景通下貼兒來請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