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問顯然是在摸底,一方麵是要探探楊重的份量,另一方麵也要看看州府在這件事上應該放多少力下去。如果隻是普通盜賊,既有大理寺的高手在,州府可以隻分派些三班雜役供楊重驅使,錄事和參軍事一級的官員大可不必親自參與其中。眼下這種時節和天氣,誰也不願就這麼莫名其妙地鞍前馬後亂跑。
不過,也隻有錄事一流的下級官員才會如此動問。高明者如洛州刺史和柳景通之流定然早已看破其中的關節,清楚地把握到,楊重這一來,是已經被踢出京城那個勢力的漩渦圈了。
楊重心中雖然無奈,口中卻依然公事公辦地答道:“不怪屈司法動問。此賊旬月間在京中一連犯了十數起大案,其中牽連到諸家王府和公主府,天子大怒,朝廷震動,所以限期緝捕,必須及早歸案。事關重大,下官少不得要在這裏請諸公多多關照了。”說著起身向席上諸人團團一禮。
此言一出,席間除了柳景通外幾乎人人震動,旋即露出一臉恍然大悟的表情,更是馬上紛紛獻策。
楊重暗自苦笑。他自己心裏知道,關鍵處還不在天子大怒和朝廷震動上,而是“公主府”這三個字,否則這些外官斷不至於積極如此。
七公主開府,京中乃至天下的州府官員泰半出於其門,“公主”二字,如今是比聖旨還要管用的東西。
柳景通見楊重精光閃爍的眼光又向自己瞟來,微一點頭,鬆開拂髯的手在席麵上虛按了按道:“諸位大人,既然楊少卿有如此要緊的公務在身,我們也不便多加討擾。各位的建議雖好,席間卻難以暢談,還要煩請諸君回去將自己的建議寫成條陳,明日就交到本官那裏好了。”
諸官見長官發話,哪裏還不明白柳楊二人有密事要談,紛紛起身告辭,比之方才門外初迎之時又更加恭謹有禮三分。
待眾人散盡,館內隻剩楊重和柳景通時,楊重又返身坐回席上,悠閑地挾了一筷桂花鬆仁雞,道:“柳公,下官的疑問大人還沒有答複哪。”
柳景通也坐回座中,突而肅然問道:“請問楊少卿,此賊作案可有什麼特別之處?大理寺又怎知千裏東來追蹤的是同一人?”
楊重心頭一動,隱隱捕捉到柳景通話裏的意思,抬頭驚問:“難道洛陽城中也有人收到了此賊的竊香詔?”
柳景通顯然不曾想到楊重的反應如此之快,神色微動,撫掌歎息道:“楊大人果然高明。不錯,正是這四角園的春豔娘子收到了賊人的竊香詔。”
難怪素昧平生的洛陽名妓會下貼急請,也難怪堂堂洛州別駕會處心積慮地安排自己在公文行到之前先與洛州眾官私下相會,更引得自己說出案情的粗略。看柳景通那神情,恐怕該是這位洛陽名花的裙下不貳之臣了。
但這春豔娘子既是本地名妓,就該是隻要囊中有金便任君采摘的風流人物,又怎會惹動了那犯下潑天大案的采花巨賊,還至下了竊香詔呢?
“怎麼,竟是春豔娘子?”楊重的聲音中隱約透露出一絲難以置信之意。
柳景通先是一愣,隨即恍然而笑道:“楊世兄真是家教嚴謹,看來極少涉足風月之所吧。這四角園向來有兩個頭牌,一曰春豔,一曰秋賞,最是洛陽的花叢勝景。春豔娘子是名妓,而秋賞嘛……則是名相公。”說到這裏,柳景通的臉色竟然微微一紅,見楊重依舊渾然不覺般地悠然挾菜,一笑又接道:“春豔娘子隻是一個名號,就如花魁一般,年年遴選,並不是固定的一個人。今年的這位春豔娘子,人既貌美如花,能歌善舞,而且精通詩畫,端的是個才女。雖然人在風塵間,卻是個含苞未放的處子。說句冒犯的話,比之上官昭容怕也毫不遜色。四角園主早有宣告,今年的花魁大選後,倘若春豔娘子中選,將允其自行擇婿,所以就連刺史大人都不免心動。楊少卿,賊子在竊香詔中宣稱要在花魁大選之夜前來竊香,實在是落盡了洛陽仕人的臉麵。”
楊重不動聲色地聽完這番話,停箸向柳景通問道:“不知今年的花魁大選是在何時?”
“就是後天的上元日。”
原來如此。
直到此刻,楊重心中才總算完全明悟。並不是柳景通真的有那麼好心,想要幫自己破案,而是刺史大人不想讓到嘴的天鵝肉飛走,又不好明說,所以才擺出了這麼一副私下裏全力支持的架式。
“楊少卿,洛陽仕人可要仰仗大人的高明了。”柳景通有意無意地加了一句,然後又伸手拂弄起他自己那一部美髯。
楊重漫應了一聲,正要開口,門外傳來一個嬌俏的聲音道:“春豔娘子到。”
柳景通哈哈一笑起身,道:“春宵一刻,下官要告辭了。”說著,一掌撫在楊重背上又故示親切地低頭耳語道:“說起來,下官也是公主府出身哪。”
一句話就把楊重正在猜想春豔娘子之美豔的旖旎心情轟到了天外。
柳景通感覺到手掌下楊重的背脊明顯一震,又微笑著丟下了更加石破天驚的一句話:“不過,此公主非彼公主也。”說罷,大笑著揚長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