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洛陽東去白馬寺的官道上,奔馳著一輛裝飾精巧的馬車。
楊重坐在車廂裏,目光無意識地落在烏漆板壁的某一點上,心裏正在掂量著剛才聽的兩個消息。
宛娘沒再能告訴他什麼有價值的情況。畢竟,以她在四角園的身份不可能具體地知道仆婢們是如何發現竊香詔的,就連那東西,她也隻是匆匆看了一眼,便馬上交給五娘了。
楊重從五娘那裏隻得了三個字:白馬寺,外帶這輛馬車。
離開四角園,楊重先去了刺史府。
刺史大人不在,連柳景通
都不在,不知道為什麼,整個刺史府看上去都有些冷清。轉道長史府的時候楊重才知道崔日知並沒在等他,已經又出城去了。不過長史府中倒是人來熙往的,看起來很熱鬧。洛州長史此時正由朔方道行軍大總管張仁亶檢校,是個虛銜,倒是洛州各司的屬官們占據了整座長史府,每個人看起來都很忙碌。
楊重本想去找司法參軍事屈錚驗看一下四角園交來的竊香詔,但在法曹公事房中卻不見屈錚的蹤影。一問皂隸,原來一早就有裏正來報,說在天津橋附近發現有人伏屍暴斃,屈錚便馬上帶著快班趕了過去,直到現在還沒有回來。楊重當然知道所謂的兩屍暴斃是怎麼回事,所以並沒太放在心上。倒是那皂隸要請楊重留下名剌時,他伸手一摸,才想起隨身的東西都已不在。
正要離開,楊重又遇上了昨天席間曾見過的那位洛州錄事。那兩則消息就是從這位張錄事那裏來的。
一則消息是滄州遭受雨雹,據報雹粒大如雞卵,砸傷人畜無數。
本來這也隻不過是另一場天災,但在眼下這種朝局紛亂的時節,任何雨澇旱蟲卻都可以用不同的天意來解釋。救災是題內應有之意,自有滄州地方的官員去操心,楊重心裏反複掂量的是,司天監會怎麼解釋這場天災的下降。
三個月前的嚴冬季節裏,曾有彗星見於西方,月餘而滅。當時順天皇後上了一篇《神武頌》,宋之問又上《為文武百寮等請造神武頌碑表》,在文中號稱“甘泉之石,已入京都”,結果搞得兩京及四大都督府都趕緊勒石樹碑為記。到了十二月,又有日食,司天監嚇得連星象都不敢推,隻是一味口稱祥瑞。景龍二年的這個新春,果然多事。接二連三的天現異象,老臣們的劾章恐怕早都已經寫好了。如今這一場冰雹下來,砸傷人畜,司天監恐怕也不敢再說是祥瑞了。隻要有“天降災於人以示警”這個題目可作,在修德避災的大道理下,有些事情就連順天皇後都要讓步,舊臣們說不定竟可以借此挽回一些頹勢。
楊重不由在心中冷冷地想,這一次哪怕是宋之問的文采再好,也一樣做不出花團錦簇的文章來了吧。
近鄉情更怯嗎?
因為同是汾州人,楊重心裏對宋之問的鄙夷總要比旁人更勝一成。
第二則消息跟楊重自己的關係就要大很多了。
節湣太子李重俊
的謀逆案終於定讞,因為鄭惟忠的力爭,最後一批中廷擬處絞刑的一百多名犯人也以流配嶺南結案,據說已經起程首途了。這一批人裏不僅有太子東宮和詹事府的官員,還有北軍的一些中下級將領,真不知道老司寇是怎麼保全下來的。在楊重看來,這幾乎是不可能的。
這樣的局勢,至少說明鄭惟忠已經回廷視事,不管他的病有沒有起色,大理寺至少目前還處在一個值得尊敬而且可靠的老人的掌握之下。惟其如此,楊重反覺得限期抓捕竇無梁歸案的擔子更重了。
這時候哪怕出一點差錯,都是中廷攻擊鄭惟忠的把柄。
楊重想起離京時在鄭府見到的那個略顯佝僂的老人,不由得一陣擔憂。老司寇的身體不知還能撐多久。
想著這些,楊重幾乎忍不住要叫車夫掉頭轉回洛陽,去長史府也好,甚至是天津橋也好。他不能忍耐自己這樣無所事事地安坐一隅,也不想再去白馬寺。在他的下意識裏,或許還有點覺得與阿晗不好相見的扭捏情緒。但楊重終於還是壓下了那股衝動,把身子向後靠了靠,側耳傾聽起馬蹄的聲音來。
車到白馬寺時,楊重抬頭看了看山門。
從則天皇帝以降,宗室子弟信奉崇佛的人越來越多,白馬寺也越加規模宏偉,香火隆盛。不過此刻寺前倒不見平日那種人來熙往的景象,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天降大雪的關係,遊人信徒都很零落。楊重記得幼時曾隨父親到此遊玩,因為一直恪守著“子不語怪力亂神”信條,在父親眼中這裏並非是什麼“祖庭”或者“釋源”,隻不過是一處可以憑吊的舊漢故地而已。
駕車的車夫大概也是個信徒,一邊搓著手,一邊向楊重恭敬地道:“大人不如先到正殿上柱香吧,園主說娘子大概會在清涼台那邊,從正殿一直往頭裏走就是了。小人就在這裏等著大人和娘子出來。”
門裏早有知客迎了出來,見楊重身著紫袍,連忙恭敬地往山門內招呼引路。
進了門就是正殿麵前的廣場,因為沒什麼香客,所以特別顯得空空蕩蕩,另一邊卻整齊地排列著數十個甲士,跨刀執槍地團團守護在一座偏殿的外圍。
知客見楊重的目光停留在那隊衛兵的身上,趨近來低聲笑道:“使君正和本寺主持講禪,這些都是使君的親衛。”
楊重聽說是刺史大人的親衛,腳步不由得停了下來。
大唐開國之初本來實行的是府兵製,後來弊亂叢生,漸漸不能通行,地方上為了建立足夠的自保力量,各州都開始搞起了募兵,稱之為團結兵。洛州刺史就是練團結兵比較出名的一個,這些楊重在京中就早有耳聞,知道洛州名義上雖然應該是以司馬掌弼戎政,但因為有了這些團結兵,掌宣德化這一類的政務都落到柳景通這個別駕的身上,司馬崔日知則一心一意地專務倉、戶、田、法、士這些庶務,刺史大人倒是掌總軍旅,顓誅殺,權威可比節度使。
楊重雖是文臣,但自幼學習弓馬,而且也愛看兵書,曾有淩煙閣的誌向,所以從來不認為自己不知兵。現在看到另一個文官練出來的兵卒,不免有些見獵心喜,對那隊衛兵注目的時間也久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