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重抄起宛娘的手腕,在一片伸手不見五指的霧氣中左一轉右一彎地奔跑著,腳下沒有絲毫猶豫和停頓,就像是奔跑在汾陰楊家老宅那座自幼踏熟的號稱南林典範的“省園”中一樣,熟悉得幾乎不需要思考。
身後傳來宛娘細弱的呼痛聲,他充耳不聞,手中感覺到宛娘漸漸身形踉蹌,他也沒有慢下腳步,隻是在沉默中不斷地移動著雙腿,拉扯著宛娘與他一起向前。
直到他突然站定的時候,宛娘才終於嬌喘籲籲地說出了一句整話。
“姐夫,好痛!”
楊重在奔逃中拉住的是她肩頭受傷的右臂,接著就是一陣狂奔。身體的移動時刻牽動著右肩上的傷痛,讓宛娘幾次痛得差點暈了過去,隨後又立刻痛得醒了過來。此時勉強叫出一聲痛,渾身冷汗就一下子濕透了衣衫,身子軟綿綿地向楊重身上靠去。
靠上楊重挺得筆直的身軀時,楊重側身轉了過來,宛娘自然而然地伸手環住了他的腰,卻意外地沒有找到任何支撐的力量,順著她靠過去的姿勢,兩個人的身體就這麼摟在一起滾倒在地上。
楊重仰天重重地磕在地上,劇烈地咳嗽起來。胸中好像堵塞著什麼東西,他越是努力地掏心滌肺地喘咳著,卻越是悒悶得失去了呼吸的節奏。
宛娘的側臉正貼在他的心口上,隔著胸前的肋骨和肌肉,她能清楚聽到在空洞的胸腔中轟鳴著的震動和嘶啞的肺音。伴隨著這些震動和嘶聲,她似乎可以看到一具血肉之軀正在為生存而拚命地掙紮,與此同時,也正在忍受著隨之而來的巨大痛楚。每一聲呼吸都似是歡呼,也都像是在嗚咽。這種感覺讓宛娘一陣怔忡,以至於沒有聽清耳邊傳來的問話,下意識地追問了一句:“什麼?”
“你受傷了?”那個聲音平靜地問道。
過了片刻,宛娘才意識到這是楊重的聲音,隻是他的聲音雖然平靜,聽起來卻有些暗啞。喘咳聲已經停了下來,但楊重仍舊摒著氣息,那句話就像是從牙縫中硬擠出來的,冷漠中還帶著點森然。
宛娘聽清了楊重的話,心裏卻沒由來的一涼。
她從楊重的聲音中沒有聽出那句話裏原本該有的關切,反倒充滿了冷淡的客套和漠然。那種語氣,就像是城中的有錢人家裏來了千裏之外的鄉下窮親戚一樣,問你一句吃飯了嗎,其實並不是想請你大快朵頤的意思,而是在厭惡你挑的時辰不對,打擾了貴人的飯局,分明帶著種拒人於千裏之外的傲氣和矜持。
陡然被這種傲氣和冷漠一激,宛娘忍不住輕輕地扭了扭身子。
從剛才的一時怔忡中回過神來,宛娘這才發現此刻自己和楊重滾在一起的姿勢有多曖昧。她的身子麵對麵地整個緊貼在楊重的身上,兩個人弄得像一個人一樣,上半身像隻小貓似縮在了楊重懷裏,一條腿好死不死地居然插在了楊重的雙腿中間,大腿的肌肉正迎麵頂在那個最尷尬的地方。
不動的時候還好,微一扭動,宛娘就明顯地感到身下某個被自己壓住的部位傳來一陣火辣辣的熱氣。
認真說起來,楊重的身材當然比不上阿布那種魁梧壯碩,也沒有小西的虎背蜂腰,相比許多習武之人而言,他的體型甚至可以說是有些單薄,倒真是個修道者的清爍樣子。但他卻有一種與其他修道者不同的幹練,渾身上下的肌肉沒有一寸累贅,整個人精煉得就像是把薄背的窄刀。貼在他胸前的宛娘能感覺到一股磅礴的男性氣息撲麵而來,充滿了活力,同時又極度冰冷。
不但冷,還有一種說不清的煞氣。
水盈然也冷,他的冷裏帶著種柔媚,絲毫不張揚,濕乎乎涼嗖嗖的,還有些纏綿,總會讓人想到隱藏在陰影中伺機而動的毒蛇,不到生死關頭,根本看不到他的影子。
楊重此刻的冷卻是幹冽的,就像是戈壁上冬日深夜的寒風,睥睨眾生,冷得高傲,冷得讓人自覺地不敢太過靠近,正如月光裏的一汪刀鋒。
宛娘覺得,自己懷裏就抱著這樣的一把利刃。
見慣楊重溫潤謙恭的人,很難能想象他身上這種平時極少流露的氣質。
一向以來,寬廣如天空、深邃如海洋般的定術始終穩穩地守護著他的心神,也把這些本性中與生俱來的戾氣遮掩得很好。修養日深,氣度也越來越沉穩。看到他的人,都會不自覺地被他臉上常年掛著的溫和淺笑迷惑住,就此以為楊重是一個秉氣恭順、耐性極好的人。
宛娘不是不知道楊重也有狠的時候。
他發怒的時候,目光有如鷹隼,出手如電。
隻不過,她一直以為楊重是個喜歡思前想後的人,遇到什麼事情,總會想的很多,也想的很深。宛娘曾經認為這種心有瞻顧的人不足懼,瞻顧越多,牽絆也越多,說好聽些叫做顧全大局,說的難聽些,其實就是懦弱。這樣的人,軟肋總是很明顯地擺在那裏,隻要控製住這些軟肋,他們在大多數情況下都會選擇委屈求全。
宛娘沒有見過入山學道之前的楊重。
當年那個才十歲出頭的少年,曾經是京中一班紈絝俠少的首腦,猜丸刺血,仗劍長街,其實是一個喜歡血濺五步,快意恩仇的人。
宛娘也不知道,曾被孟先生戲稱為“屠夫”的,並不是鮮衣怒馬、身上殺氣騰然的小西,而是素有睿智精明之名的楊重。
無論是否知道這些,此刻楊重身上的冷,都已經讓宛娘覺得有些無所適從了。
本來,她還有一方名妓的風流手腕,麵對眼下這種曖昧尷尬的狀況,正是她施展所長的大好時機,一顰一笑,假癡薄嗔,無一不是對付男人的利器。可宛娘知道,這些對楊重沒用。她連試一試的興頭都沒有,也不知為什麼,心底深處還有些生怕因此而被楊重看輕的念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