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甚至顧不上肩膀上的傷痛,想用手肘將自己的身子從楊重的身體上撐起。
宛娘一動,平靜而冷淡的聲音又響了起來,還是那種摒息森然的腔調:“不要亂動!”
“怎麼了?”宛娘本就沒有多少力氣,聞言心裏吃驚,手臂一軟,柔若無骨的上身又跌到了楊重身上。
楊重沒有說話,隻是手指動了動,好像指了指上頭。
宛娘轉臉看了一眼,頓時瞪大了眼睛。
就在距離他們不遠的上方,團團霧氣翻滾,隱約可見不時閃過的奇異電弧,一道道如狂舞的金龍般在迷藹中穿行。宛娘不知道這些張牙舞爪的光芒是什麼,但隻憑那種一閃即逝的強大壓迫感,她就明白,彼處隱藏著極度的危險。
她本不願意顯得比楊重無知,也想不通已經失明的楊重是怎麼“看”到這些東西的,可還是忍不住地問:“這是什麼?我們在哪裏?”
她等了片刻,沒有聽到楊重的回答,就抬起頭來瞥了他一眼。
楊重的臉色並不是太好看,眉頭深鎖,整齊的牙齒緊咬著下唇,星星點點的血沫濺落在嘴角邊的下巴上,似乎正在默默地忍耐著什麼痛楚。
毫無疑問的,不管他已經有多少次讓宛娘感到絕處逢生的驚奇,楊重身上依然帶著重傷。
宛娘的神色有些複雜,身子動了動,一隻手輕輕地移到了楊重的心口上,突然低聲問:“你早就醒了,還是根本就沒有昏迷?”
楊重像是完全沒有察覺到宛娘的殺機,就算察覺到了,似乎也全然無視這種可能發生的危機,隻是深深吸了口氣,臉上露出一絲苦笑,半晌才道:“被無數冰刀亂剮著五髒六腑,再不醒來的就隻能死人了。”
宛娘長時間地凝視著他的臉,沒有移開那隻一吐力就能將眼前之人立斃於掌下的手,想了想又問:“既然你已經都聽到了,剛才為什麼還要救我?”
這一次,楊重倒是沉默了許久才淡淡地回答:“因為我不想看到阿晗傷心。”
宛娘臉色驟變,一股精純的煉氣就要從手心中擊出,卻還是忍不住又再問了一句:“你救我,就隻是為了阿姐?”
她的目光中有殺氣,也有委屈,甚至還有一些哀求。
楊重在心底歎息一聲,張了張口,想要說些什麼,一陣突如其來的劇烈咳嗽卻把他的話硬生生地堵在了咽喉中。鮮血從他的口鼻中噴灑出來,瞬間覆蓋了下巴上四散的血點,看上去變成了一幅寫意的潑墨畫。
“怎麼了?你怎麼了?說話呀!”宛娘眼中的殺氣一下全變成了慌亂,忙不迭地湊過來捧住了楊重的臉,手忙腳亂地想替他擦去臉上的血跡,卻被更多的鮮血染濕了雙手,急得快要哭了出來。
楊重說不出話來。
他是有苦自知,卻也毫無辦法。
“鳳血棘”的毒素本不會對他造成如此巨大的傷害,可偏偏他身上先負了阿布的“沙丘”刀法之傷。這種刀氣至烈至陽,侵入筋脈時有如沙漠烈日肆虐,而“鳳血棘”又是舉世罕見的誘陽之物。已經被他自己強行封製的傷勢在“鳳血棘”的促動之下,幾乎當時就衝破了“截脈法”的禁製。
所謂“截脈法”,其實是一個依靠向隱穴中注入的內息或內氣,在人體經脈中設置的小型伏魔陣法,本身是一種道術,而非醫術。相較普通醫術而言,它的好處非常明顯。伏魔陣不僅有禁製的功能,而且還能自動卻病解毒、驅邪辟魔,更兼有培元固本之效,效果又快又明顯,這些都是一般的藥石無法達到的。但它的劣處也同樣顯而易見,那就是對內息或內氣的強行禁錮,更不能輕易被突破。一旦被破,反噬之下,可能連最後的一點本元都會被陣法本身的衝擊力打得形神俱滅,煙消雲散。對於修道者來說,這將是最恐怖的下場。
因為這樣,楊重在中了“鳳血棘”的毒之後,才會像陷入了沉睡般不言不動,實際上他是在竭盡全力調動體內僅存的一點靈力,勉強抵抗著刀氣的衝突,早已無暇他顧。這點靈力是他在動用“截脈法”之前散到經脈末梢裏的最後一點保命本錢,如果不是因為靈力耗盡,心神無守,以楊重的定術修為,又怎麼會迷失在被“鳳血棘”燃起的熊熊□□中而無力自拔。
有一句老話叫做“禍不單行”,還有一句老話叫做“屋漏偏逢連夜雨”,用來形容楊重在那一刻的遭遇都是再恰當不過的。
這邊好不容易才保得體內的小伏魔陣不曾失守,還沒來得及多喘一口氣,那邊寒冰匕首的陰氣又沿著每一個毛孔、每一條肌肉泛濫而來。
直到刀氣的陽勁和匕首的陰勁互相糾纏在一起的時候,楊重才無奈地意識到,那把寒冰匕首上其實未必附有什麼特別針對他的詛咒。至陰的寒冰氣與自己體內的至陽刀氣是本能的天敵,彼此之間既互相矛盾,又互相吸引。寒冰氣會撲體而來,隻是受到了刀氣的吸引,將他的身體當作了廝殺的戰場。
在當時那種陰陽交煎、內外窘迫的情況下,他本身是清醒著還是昏迷著,其實都沒有多大的區別了。
除了無奈,還是無奈。
這種無奈,就像是農夫因為戰火隻能眼看著已經成熟的莊稼而不能收割。自己的身體就是一個家園,楊重是直到此時才知道,眼看著家園被戰火吞噬而又無力回天的感覺,是多麼的悒悶。這種升鬥小民的悲苦,他本來可能一輩子都沒有機會領略,麵對家園遭到侵略,不論是上位者,還是下位者,無論是誰,都會一樣的不甘,一樣的憤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