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升起來,我們坐在石碼頭上開始聊天。月亮地裏好說話,我們都睡不著。人越聚越多。往常就是這樣,直到三三兩兩占滿石碼頭。但是周圍還是很安靜,好像花街整個都空了,拎著凳子過來的人在走貓步,月光照不到人的腳底下,所以看不見他們的鞋子是否接觸了青石板。多少年來,這條通往石碼頭的路被磨得放出青光,月亮底下像殺人者在睜大眼。風經過運河,很多個月亮在水麵上抖,聲音很小,往來的船隻都歇在碼頭裏,更多的停在半路上。搖船的天一黑就累得打起呼嚕,聲音巨大,嚇得大大小小的魚都往深水裏遊。我們聽不見。有人兩眼望天,說:
“多好的天,笛子該吹了。”
“要是二胡呢?”
“沒準兒是口琴。”
“笛子。”那人說,“輪它了。”
周圍一攤人就笑,一起似是而非地往西大街的方向看。隻能看見西大街有很多槐樹,看不見西大街,西大街隱沒在茂盛的槐樹後麵。月亮很好,但槐樹在晚上還是黑的。黑燈瞎火的西大街突然就亮起一道光,在那道光裏笛子聲響了,上來就是高音,直往天上跑。
“看看,”兩眼望天的人低下頭去摳腳丫子,腳氣跟了他二十年。“笛子吧。歌馬上也唱了。”
“還用你說!”
這個預測毫無意義。在花街和東西大街,隨便抓個人都知道,書寶的樂器一響,布陽的歌聲就起,比打完雷就下雨還要準。書寶在西大街吹奏,布陽在花街唱歌。書寶常用的樂器有笛子、二胡、口琴、單簧管、三音號、簫和薩克斯。每一樣他都能弄得很好聽,一樣東西一個調。為了搞明白這個“薩克斯”,我特地查了有關詞典,對不認識的人解釋,就是這東西,錯不了;而且我還知道一般都是長頭發的外國男人喜歡吹,吹的時候搖搖晃晃,又挺肚子又撅屁股;薩克斯聲音怪怪的,相當好聽。書寶是五裏外的小學校的音樂老師,我們都懷疑他什麼樂器都會玩。
在方圓幾十裏,什麼樂器都會玩隻有兩個人,神仙和齊開雲;神仙我們誰都沒見過,齊開雲現在是大半個廢人,兩條腿沒了,聽說頭腦也開始不好使了。拿笛子來說,據說齊開雲已經無法把《揚鞭催馬運糧忙》一口氣吹到頭了,到半截準跑調,跑到《纖夫的愛》或者《血染的風采》上,不讓跑不行,他自己管不住笛子也管不住嘴,然後《纖夫的愛》和《血染的風采》沒吹完,又跑到《十送紅軍》上,然後是《映山紅》、《江河水》、《小寡婦上墳》和《蘇三起解》。隻要能吹的他就能跑,隻要能跑的他就能繼續跑,直吹到肺能力衰竭口吐白沫兩眼發直不能再吹為止。當然,這都是小道消息,石碼頭上類似的消息很多,上到國家領導人下到經常來花街收破爛的老馬,每個人在我們這裏都可能配有一身引人入勝的傳奇。齊開雲是開雲鼓樂班子的班主,樂器玩得那個好,現在他殘廢了,真讓我心裏難受。我聽過他演奏過多少美妙的曲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