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陽就是開雲鼓樂班的成員,主要管唱歌。唱得好,聲音一出來你就知道。即使你對音樂一竅不通,你也能聽出它好聽,除非你是聾子和傻子。布陽長得也好看,不是我一個人說,公認的,花街上最漂亮的姑娘,你要不承認那你不是瞎子就是傻子。所以開雲鼓樂班子離不了她,演出的重大時刻準有她。布陽一出場,所有人都要閉上嘴、睜大眼、豎起耳朵。就這樣。
現在,書寶吹得就是《揚鞭催馬運糧忙》,歡快的高音上去了。布陽的歌聲跟著從花街上升起來,沒有歌詞,隻有調子,所以我們隻能聽見她一個勁兒地“啊啊啊”。節奏嚴絲合縫,跟排練了幾百回似的。笛子聲和歌聲都鮮亮,又鮮又亮,聽起來生活無限美好。如果聲音能發光,我們在石碼頭上一定能看見兩道閃閃發出金色和銀色的圓潤的光線,如同耀眼的焰火分別從兩條街上優雅歡快地鑽出來,各劃半個弧形,像屋頂交彙在屋脊上一樣相遇成一點,然後彼此纏繞,鋼絲繩一般越纏越緊,一起繼續往星星上飛。月明星稀,夜空淡藍,適合一切閃光的東西朝那裏飛。
石碼頭上安靜下來,都在聽。有人完全是被聲音和旋律迷倒了;有人三心二意,比如男人會想著唱歌的布陽,女人會想一想吹笛子的小夥子書寶,這從他們臉上的表情可以看出來,男人眼珠子躲躲閃閃地亂轉,女人兩個腮幫子在夜裏也擅自發紅;還有人對音樂本身一點都不關心,這樣的人隻有兩個,她們腦子裏有點亂,想著接下來到底該怎麼辦呢。一個是布陽她媽,她用眼角斜看右後方,猶豫著是否要趕緊回家讓不知羞恥的女兒閉嘴。一個姑娘家,高門大嗓地跟著男人的調調跑,你說讓我這個做娘的臉朝哪裏擱。這還不算最要命的,最要命的,人家不樂意,等於捧著豬頭往廟裏送,啪,廟門關上了。你說說。她盯緊右後方,一隻手已經把竹凳的腿攥住了,當她發現右後方有個影子劇烈地動了一下時,拎起凳子就走。她想,我走在你前頭了。
那個在右後方站起來的女人是書寶媽。她對著布陽媽媽的背影哼了一聲,嘀咕一句:不要臉!後悔自己反應還是慢了半拍。早知道聽見膩歪歪的歌聲一起,就該拎起板凳,最好嘴裏還罵罵咧咧,書寶書寶,大晚上你發什麼瘋,作死啊!她要把樣子做足,讓石碼頭上的人都知道,她根本就不讚同兒子半夜三更弄出來任何一點動靜,燒香引鬼麼!
我們看見兩個女人一瘦一胖,都五十來歲,甩著胳膊、凳子和屁股,地上幽藍的影子像兩個蠕動的大爬蟲,一個急匆匆進了花街,一個氣呼呼走向西大街。
六分鍾後,歌聲突然斷掉。十一分鍾後,笛聲拐了一個陡峭的彎,間斷兩秒鍾,拖了一個大失水準的尾音,沒了。我們麵麵相覷,有人在看不見的地方嘿嘿地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