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1 / 2)

書寶和布陽在談戀愛,看不見也聽得見。起碼一年了,你吹我唱,你奏我和。可能都不止,他們是小學同學、初中同學,八年,還不算上光屁股就認識和初中畢業之後的時間,抗日戰爭都打贏了,足夠他們培養出那種叫愛情的東西,如果他們的確早戀的話。這一年來我們聽了很多歌,樂器唱的,布陽唱的,他們差不多把天下的歌都唱完了吧。唱得好。

私下裏我們爭論過他倆的事。我認為當然沒問題,郎才女貌,絕配,古書上都這麼寫。書寶是咱們三條街上最有出息的小夥子,中師畢業,雖然論才華做小學老師有點委屈,但好歹是鐵飯碗。什麼叫鐵飯碗,就是隨便往哪裏扔,撿起來照樣能吃飯。我們就不行,瓷的,泥的,端不好掉地上就成了碎片,接兩滴雨水喝都可能把嘴紮破。小夥子太有才了。布陽也是,你都想不到花街上還能出這號人物,看哪哪好看,就是啞巴也是個搶手貨,人家還會唱歌,咿咿呀呀聲音就上了天。樹梢不動了,麻雀也忘了飛,劈劈啪啪往下掉,好像也是古書上說的。

和我為敵的那幫混蛋不這樣認為,他們做悲天憫人狀,頭插進褲襠裏半天才拔出來,眯著半隻眼像偉人一樣說:“我看玄。”

玄你媽個頭。但他們還是說玄。你看看,他們把手指頭攤開,一個個撥,跟摳腳氣似的。首先,書寶是吃公家飯的,正經的中師高材生,知識分子,什麼樂器一到手,立馬就像從自己身上長出來的一樣,想怎麼弄怎麼弄,藝術家啊。布陽,雖然臉長得也不錯,但如果不是靠那身時髦的行頭,未必就比花街上別的姑娘漂亮;嗓子是也不難聽,能哼唧幾個小調,但是初中差一個月才畢業啊,算什麼?農民。咱們花街、東大街、西大街,吃不上公家飯的都是農民,也別不好意思,不種地了做小生意你也還是農民。歌唱得好你能進劇團當演員也行,進個鼓樂班子,整天為死人吹拉彈唱,草台班子都算不上。戲子?沒資格呢。我反正是看不出好來。再說,你住得離布陽家比我近,你該清楚,布陽她媽過去是幹嗎的?那個,幹那個啥的。你知道就好。書寶他媽這輩子最恨的就是這個,想起來牙根都癢癢,你要不攔著,保不齊她能找個小錘子把自己的牙全敲掉。

他們說:“玄大了。”

我最討厭他們說這個。要這麼說,書寶在三條街上還找不到老婆了,我數了很多遍,沒有誰家的姑娘在鐵飯碗裏吃飯。人家好是因為,那個愛情。你們懂麼。我們的臉都紅了。在花街,說出這個詞讓人難為情。我們的叫法是:“好”,或者“兩人合夥掙碗飯吃”。“愛情”太隆重太正規了,鄉下人哪敢用。我不知道他們倆是怎麼開始好的,但我知道他們是怎麼好的,那叫一個膩歪,現在想起來我胳膊上的雞皮疙瘩還亂蹦。

去年十月,天出奇地熱,所有的鳥都在半空裏飛。我扛著土銃去打獵,沿著運河向西走,走幾步放一槍,槍膛裏的鐵砂子四散飛出來,穿過很多種鳥的身體,它們就像中暑一樣倒頭栽到地上。書寶和布陽坐在蘆葦蕩旁邊的石頭上說話,指指點點,眉開眼笑的樣子。我咳嗽一聲說,有啥話不能天黑說?走,跟我撿鳥去。他們就高興地跟在我後頭,書寶拎著蛇皮口袋,布陽負責撿鳥,捏著翅膀往口袋裏丟。有一隻柴呱呱一頭栽進水裏,布陽伸手去撈,蘆葦蕩裏突然躥起一條小白蛇,我們都叫它“白條線”,尾巴一甩咬了布陽的右手食指,布陽叫一聲,白條線就撒嘴跑了。這種蛇據說隻有我們那裏的蘆葦蕩中才生,跑起來極快,貼著水麵走,隻有尾巴擺一擺,身體幾乎不打彎,看起來很美,像在飛。東西不大,但有毒,通常的解毒方法是找一隻快要下蛋的母雞來,把傷口對準雞屁眼,因為母雞要收緊屁眼兜蛋,它就會拚命吸,吸幾次就把毒吸出來了。當然,那個蛋是不能再吃了,我們都怕中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