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嘉靖年間,大年三十,夜。
風卷雪片,漫天飛舞。
兩天一夜的大雪讓南京百姓更感到過年的氣氛,家家戶戶忙著掛燈籠、辦年夜飯,劈裏啪啦的鞭炮聲響成一片。和熱鬧的內城比起來,城東郊的明孝陵顯得比往常更加孤寂,太祖皇帝和馬皇後靜靜地躺在這裏。可憐他們半生榮華,到如今卻僅有不遠處軍營裏的幾點亮光陪侍左右。
那是孝陵衛的軍營,幾點亮光正來自指揮使大營。雖然外麵的雪已經下到了齊腰深,但大營裏卻是溫暖如春,地火生得很足,通紅的火焰映照著周圍四個男人的麵龐。
圍著地火,是一圈板凳高的條桌,上麵肉、菜俱全,其中不乏洪武豆腐等隻能在皇宮裏才能吃得著的禦菜。四人席地而坐,每人身旁滿滿一壇燒酒,竟是宮中禦酒“滿殿香”。
眾人吃酒的方式頗為怪異。每人手持一把純銅大勺,勺柄長達三尺,勺中盛上壇中冷酒,伸到地火上燒煮。純銅導熱,眾人赤手掌勺,仍談笑自若,至勺中酒水沸騰,轉過勺柄一飲而盡,麵色與常人無異,絲毫不覺酒水滾燙。
“滿殿香”是宮中自釀,以幹豆豉為原料,雜以薏米,味香濃烈,加熱之後,更是勁道非凡。眾人縱使好大酒量,但大半壇下去,多多少少也都有些酒意上來。漸漸地,話語更多,笑聲更朗。
“大人,不,老大。今日相聚,又值佳節,實屬難得。我有一句話不知是否當問?”
說話的是一個年輕漢子,二十七八歲,一張娃娃臉,看上去比實際年齡小。但他偏又生得一副絡腮胡,因為今天過年的緣故,他明顯專門梳洗過,下巴殼子被刮刀刮得鐵青鐵青。四個人中,數他酒量最差,他那鐵青的麵頰早已變得通紅。問完話,他想了想,又把銅勺中的烈酒一飲而盡,說:“我知不合適,但實受煎熬,我先自罰。”
他蒙蒙撞撞的舉動惹得眾人哈哈大笑。這時,居上座的那個被稱為老大的男子發話了:“哈哈,老幺,今天百無禁忌,百無禁忌!”
又說:“你呀,這哪是自罰,是逼供啊!手段好生了得。”
青年男子得令,略微遲疑,借著剛才那口酒的勁兒,把心裏的話一股腦翻了出來:“老大,當年太祖皇帝在鄱陽湖上大戰逆賊陳友諒,後來陳賊在戰艦上開窗探望,中流矢身死。我聽大家私下議論,說這事兒跟咱們孝陵衛有莫大關係。不知是真是假?”
一席話說過,剛才還哈哈大笑的中年男子,神色突然變得凝重,原本消瘦蒼白的臉上越發沒有血色,以至於通紅的地火也無法在他臉上映出一絲色彩。這個被稱為老大的男人,其實在外形上沒有一點老大的樣貌,倒是像個讀書人,麵皮卡白如紙,瘦小幹癟的身體外套著一件奇異的衣服。說它奇異,是因為這件衣服明明就是飛魚服的式樣,但卻是通體全黑,再看衣服的用料,似乎又比飛魚服更加貴重。
大家看氣氛有變,一時有些無所適從,便紛紛埋怨年輕男子,怪他擾了老大的心情,破壞了過年的氣氛。
這時老大默默地伸出手來,輕輕地擺了兩下,屋內立馬安靜了下來。
“這件事跟咱們的祖上確實幹係莫大。”老大歎了口氣道,“要說的話,那真是說來話長。事情都是一代代指揮使口傳下來的,很多情況也許你們先前都聽說過一二。有些話我本不該說,但今天在座的都不是外人,平日裏大家幹的都是絕頂機密的事情,身在天南海北,腳踏陰陽兩界,說不定哪天就沒了,誰也記不得你。所以,我想大家還是應該知道這些事情。不為別人,就為自己的祖宗,記著他們。”
又說:“但醜話說在前麵,今天的話不能出大營門口的金龍碑一步,誰要是漏了,休怪我執法!”
話說當年太祖皇帝朱元璋起兵,恭請劉基劉伯溫為軍師。劉基除軍事才能了得外,更是陰陽術數方麵的絕頂高手。劉基投朱元璋,身邊帶著一批人,他們都是劉基的門徒,各個身懷絕技。有的精通風水,有的掌握星象,有的能通鬼神,有的熟知精怪。劉基在他們的幫助下,輔佐朱元璋,摧城拔寨,所向披靡。最後,終於到了和陳友諒大軍決戰鄱陽湖的時候了。
朱元璋僅有二十萬軍隊,陳友諒則有六十萬大軍。兵力相差懸殊,朱元璋找來劉基商量對策,劉基認為若想取勝,唯有一個辦法,就是殺陳友諒。陳軍無首,必亂;乘機掩殺,必勝。但陳友諒的旗艦一定被重重保衛,萬軍之中取上將首級,談何容易?劉基也不禁感歎。
回到自己營帳,劉基招來幾個貼身門徒,將斬殺陳友諒的想法一說,眾人也覺得束手無策。無話間,劉基見一個叫郭英的徒弟坐立不安,似在猶豫什麼。這個郭英是他最愛的徒弟之一,役鬼術的頂尖高人,於是劉基令眾人退出,獨留下郭英。郭英見事到如此地步,隻好將自己的方法和盤托出,這一說不當緊,把劉基嚇出一身冷汗。
所謂役鬼術,就是驅使鬼物為人辦事。這次郭英給劉基出的主意,就是操控一鬼,讓它附於箭矢上,而箭頭用人屍的骨頭削製。將鬼箭用強弩射出,這邊郭英運起役鬼術,操縱箭矢,調整方向,尋找陳友諒,射殺之。
但是,鬼怕日光,強光照射便魂飛魄散,一般來說,此術無法在白天實施。另外,合適的鬼物難找,普通小鬼難當大任,鬼氣強者又是可遇不可求,即使偶然求得,調教不知又需多少時日。可是,兩軍交戰,迫在眉睫,怎麼容得慢慢盤算?躊躇之間,郭英想起了自己的兒子。
郭英膝下一子一女,兒子叫郭嵩,女兒叫郭嶽。役鬼術是郭家世代修習,傳男不傳女。郭嵩年方十九,從小跟隨父親學習役鬼術,他自幼體弱,陽火偏弱,反而與鬼相吸,練起役鬼術來,比自己老爸當年進步要快得多。郭英雖憐他身體,但見他聰明伶俐又天賦異稟,心下甚是喜歡,把他當做自己的希望,屢次隨軍參戰也必將兒子帶在身邊,讓他多多曆練。
郭嵩性陰,又伴鬼成長,若變成鬼,那鬼氣是相當強大,即使朗朗白日,也可支撐片刻。同時,經過多年訓練,他諳熟役鬼術,與父親心靈相通,無需調教,便可順利操持。但這個獨子郭英視若珍寶,怎舍得讓他殺身成鬼?於是,他便異常猶豫,一邊是大業成敗,一邊是親生骨肉。
劉基一聽,覺得此法雖然可用,但需取郭嵩性命,確實不忍。便讓郭英回營,自己再作別的思量。
郭英回到自己的營帳,猶豫再三,郭嵩看他有心事,便上前求問。
知道父親的想法,郭嵩非但不怕,反而正色道:“大業成敗,在我一人,我何足惜!”說罷,將養鬼袋交予父親手中,拔出佩劍,引頸自刎。郭英猝不及防,木已成舟,當下隻好施展術法,將兒子的鬼魂收入袋中,隨即哭倒在地。
劉基得知,淚流滿麵,下令厚葬郭嵩。
待到鄱陽湖大戰之日,劉基、郭英等人乘快船一艘,外蒙黑布,快速在艦隊中穿插巡遊,幾經來回,終於找到陳友諒所在旗艦。神箭手將附有郭嵩鬼魂的箭矢射向旗艦,郭英在艙中施出平生絕學,操持箭矢。郭英父子果然心心相通,鬼箭猶如靈蛇,在空中折了幾道彎,撞破窗欞,正中陳友諒的右眼,箭矢穿頭顱而過。陳友諒一死,敵人軍心大亂,朱元璋趁機率全部戰船掩殺,漢軍大敗。
大戰之後,劉基率眾弟子陪同郭英再次乘船到戰場,擺出法陣,想召回郭嵩鬼魂,以便超度他早日轉世。但郭英和其他術士使盡手段,都得不到郭嵩一絲回應。待到雞鳴三聲,眾人明白,郭嵩一定是在射殺陳友諒時,日光照射,魂飛魄散,從此永世不能超生。郭英當場口噴鮮血,意欲跳湖自盡,幸好被眾師兄弟死命拉住。後來,郭英大病一場,臥床數月,病愈後身體盡毀。撐到女兒長大,郭英打破郭家傳男不傳女的祖訓,把渾身絕學盡授予女兒郭嶽。但他同時交代妻子,今後為郭嶽招婿,男方必須得入贅,子女姓郭。諸事交代妥當,郭英麵向鄱陽湖方向,自刎而死。
郭嶽尊父親遺訓,生子二名女一名,都從郭姓。但郭嶽並未把家傳役鬼術教給兒子,而是傳給了女兒郭念嵩,因為她發現,女子陽氣弱、陰氣盛,更加適合使用役鬼術。據說,郭嶽自己的役鬼術造詣在郭家曆代中位列三甲不成問題。郭嶽還訂立了新的訓誡:一是傳女不傳男;二是郭家女兒招婿,男方必須入贅。
使用神鬼術取勝,畢竟擺不上桌麵。於是待到太祖登基,囑咐史官,將鄱陽湖大捷歸功於指揮得當、戰士英勇。至於陳友諒之死,更是一個意外--陳賊見大勢已去,在旗艦上開窗觀望,不想被流矢射中頭部而死。鄱陽湖之戰,以少勝多,朱元璋運籌帷幄,彪炳史冊。可憐郭家父子忠烈,英名永埋塵土。
太祖即位後,大封功臣,授劉基開國翊運守正文臣、資善大夫、上護軍,加封誠意伯。其地位尊崇。
一夜,劉基夢見自己回到老家,騎馬上山遊玩。一路興致盎然,不覺天色已暗,於是趕緊拍馬回家。回到自家祖屋,卻怎麼也找不到大門。劉基騎馬在屋子周圍來回繞了九圈,也沒見到門,甚至連窗戶也沒有。劉基急出一頭大汗,抬手用袖子來擦,卻突然發現自家屋旁不知何時多了許多鬆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