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劉基便把精通占夢的沈天佐喊來,把昨天的夢說了一遍。沈天佐聽罷,思考片刻,突然跪倒在地,說:“師父,怕是有禍啊!人上山,本來應為吉兆,是地位財勢上升顯達的象征。但師父夢中上山卻是騎馬。馬者,火也;火者,禍也。既為禍事,那人上山,便是一個凶字;房屋沒門沒窗,那豈是人住之地?更像是陰宅;鬆柏也是墓地樹木。恐怕師父有殺身之禍啊!”
劉基聽罷,點點頭,說:“咱們爺倆想的一樣啊。皇上鐵腕治國,殺人過濫,我屢次勸阻,怕是早已令其不滿,禍事可能要起於此。”
又說:“我的禍福倒是其次,但以我現在的位置,有禍肯定就不是一人之禍,怕是要牽連你們和我家中老小。早做打算吧。你把他們都叫來。”
眾弟子都是陰陽門中人,都明白這夢非同小可,大家隨劉基出生入死,心中難過異常,都伏地痛哭。劉基反倒鎮定,囑咐眾門徒悄悄分頭離開南京城,從此隱名埋姓,自己則向皇上上書請辭。洪武四年,朱元璋賜劉基歸老於鄉。
劉基回鄉後,整日下棋喝酒,從不提自己當年的功績。他事事謹慎,甚至對老家青田當地一個小小的知縣都恭敬異常。即便如此,劉基仍沒有逃脫夢中的凶兆。洪武六年,劉基的死敵胡惟庸擔任丞相。胡惟庸這人心胸狹隘、有仇必報。他操縱言官誣陷劉基,說他在老家占了一塊地,準備用作自己的墓地,而這塊地是談洋地。所謂“談洋地,有王氣”,乃是龍穴所在。聯想到劉基在陰陽學方麵的造詣,太祖皇帝深信不疑,於是下旨搋奪劉基的俸祿和伯爵封號,並召他入京解釋。可憐劉基旅途勞頓,一入南京便病倒了。太祖派胡惟庸前來查探虛實,胡惟庸帶了禦醫給劉基看病,並當場煮了湯藥讓劉基服用。劉基害怕有毒,本來不想服用,但考慮自己是戴罪之人,若硬是抗拒,反倒會促使胡惟庸快下殺手,隻好硬著頭皮喝了。
過了一段時間,太祖朱元璋突然下令讓劉基回鄉,並派親兵護送。
劉基回家後,沒有一年便去世了,死時腹部有一異物,比石塊還硬,比拳頭還大。劉基終年六十五歲,那一年是洪武九年。得知師父死訊,沈天佐這才明白劉基當年夢中騎馬繞房九圈的意思。
洪武十二年,夜,月朗星稀。
衢州府,馬金鎮。
隆昌藥鋪的老板張濟正準備睡下,突然聽到窗外有怪音一響,轉瞬即逝。這聲音似吱吱鼠聲,普通人很難察覺,即使聽到也不會放在心上,但這怪音對於張老板來說,卻好似炸雷一般震撼。張濟忙披衣起床,繞過熟睡的妻兒,出了臥房門。一到院子,張濟便看見窗下立著一個年輕後生,麵無表情地看著自己。張濟並不理會他,徑直向柴房走去。那後生也不作任何反應。
借著窗外月光,張濟看到柴房一角,有一個娃娃臉的胖男人在衝他傻笑。張濟心裏一喜,臉上卻裝作憤怒的樣子,說:“老幺,你小子!
快把院裏那精怪收了,別驚著你嫂子。”
娃娃臉男人收起笑容,口中竹哨輕吹,隻見院子裏的年輕後生突然彎腰弓背,然後跪倒在地,一下子消失在黑暗之中。
做完這一切,娃娃臉男人突然撲上來,緊緊地抱住張濟:“沈師兄,想死小弟了!”
抬頭再看,張濟的臉上已布滿淚水。
張濟就是當年的沈天佐。按劉基吩咐,他帶著一家人秘密離開南京,找到這個小鎮,開了家小藥鋪,過上了隱名埋姓的生活。轉眼八個春秋,因為怕招惹不必要的麻煩,他從不敢聯係自己的同門。劉基的死讓他痛苦萬分,也更增添了他對未來的恐懼。
娃娃臉男人叫楊泰亨,是劉基最小的一個徒弟。劉基的徒弟中有些是帶藝投師,身負祖傳絕學,自殺身死的郭英就是其中一個,楊泰亨也是一個。
楊泰亨擅長精怪術。
按照精怪術的說法,無論是器物還是動物,如果在世長久,加之修煉得法,便可成精成怪,具有變化、怪力、敏捷等超越常人的能力。
有些幾百年的老精還可以幻化人形,但並不像古時《誌怪筆記》裏描寫的那樣--跟常人一模一樣。老精變人,不能說話,沒有意識,仍同動物、器物無甚區別,隻是外表的障眼法而已。精怪不可能自行修煉而成,它們都是由掌握精怪術的高人,挑選出“璞物”--也就是先天條件好的器物牲畜,之後精心修煉而成。高人煉成精怪後,驅使其為術士服務。若為善人驅使,便會造福人類,但若為惡人驅使,則會釀成大禍。
精怪不易得,更不易煉,往往需要百年工夫。但人壽短暫,一個精怪術高手,窮其一生還不一定能煉成一兩個精怪。可是一個家族就不一樣了。起一代人,同時修煉多個精怪,代代相傳。楊家精怪術就是世代相傳,楊泰亨是在世傳人。到他這一代,手中精怪,分門別類,已經是頗為豐富了。但這種功夫畢竟屬於逆天之術,違背了事物的本來麵目,所以楊家人丁不怎麼興旺,到楊泰亨太爺爺這一輩就已經是一脈單傳了。還好楊家從不為禍人間,善事做盡,廣積陰德,香火總算還一直延續著。
劉基遣散大夥兒之後,楊泰亨並沒跑遠,而是在南京的一處地方躲藏了起來,並廣布眼線,為師兄弟通風報信。最近,他通過宮中內線得到確切消息,證實劉基並不是病死,而是為胡惟庸所害,便起了為劉基複仇的念頭,但事關重大,他拿不定主意,便冒險來找沈天佐商量。師兄弟中,他和沈天佐關係最鐵。多年沒有聯係,他隻知道沈天佐隱藏在這一帶,但不知確切位置,便在鎮上住下,夜裏悄悄差使鼠精尋找沈天佐的下落。老鼠的嗅覺比狗強過十倍,鼠精識得沈天佐氣味,很快便發現了他的行蹤。這次來找沈天佐,楊泰亨還是相當謹慎的--先派鼠精化作人形,在院中引人,自己則躲在柴房裏,相機而行。沒想到沈天佐一眼便能識破,還真是風範不失當年。
楊泰亨把胡惟庸謀害劉基的來龍去脈講給沈天佐聽。沈天佐知道這個幺弟雖然年齡最小、性格最活,做事卻是穩紮穩打,加之又有宮中內線,消息絕對錯不了。聽了楊泰亨的講述,沈天佐也是恨得牙癢癢,壓低的嗓音也遮掩不住一腔怒火。
“奶奶的,師父死得這麼慘,不殺胡賊,誓不為人!”
說罷,一巴掌拍在柴房後牆上,震得牆皮、灰塵撲撲落地。
楊泰亨趕緊止住沈天佐,道:“師兄,噓,小心!別驚動鄰裏。我已想好了:我偷進皇城,操鼠精潛入胡賊的臥房,趁老兒熟睡,咬斷他的喉頭!操持精怪,需要用竹哨引導,我必須潛入丞相府,凶險異常。
我來找你,一則聽聽你的意思,二則萬一我有個三長兩短,求師兄顧我一家老小。”
沈天佐聽了楊泰亨的話,沉默了下來。突然,他像想起了什麼似的,把手重重地搭在楊泰亨的肩上,說:“兄弟,殺身成仁,你我都萬死不辭。但單單幹掉胡賊一人,又死得不知不覺,真是便宜了他,難慰師父在天之靈。我有一個辦法,讓他身敗名裂。”
倆人在沈家柴火堆裏,一直談到了雞叫三聲……洪武十三年,正月。
丞相胡惟庸家出了件大喜事。
他家的一口廢置已久的舊井中,突然湧出了汩汩泉水,請術士前來勘察,判定這是百年難遇的醴泉,乃大明之祥瑞。
胡惟庸大喜,忙換上官服,即刻入宮,向朱元璋報喜。太祖見天降祥瑞,自是高興異常,吩咐胡惟庸回家準備,自己則帶上馬皇後擺駕丞相府,共賞盛事。
當聖駕到達西華門時,突然從一旁斜刺出一個小太監,直衝到太祖的紅板轎前,跪倒在地,連連磕頭,但口中卻不言語。朱元璋見他衝撞聖駕,又不說話,極為憤怒。親衛們見這人竟敢如此冒犯龍顏,一擁而上,舉起朱漆木棍劈頭蓋臉地打了下去。這小太監雖挨了亂棍,胳膊都快給打斷了,但依然牙關緊閉,隻是一隻手拚命地指著丞相府。朱元璋突然意識到,一定發生什麼事了,他才敢冒死攔駕。既然此人在自己前往胡惟庸家的路上攔駕,那麼這事兒就可能與胡惟庸有關。西華門離丞相府很近,朱元璋旋即登上西華門城樓向丞相府眺望,隻見丞相府裏有一批壯士,裹重甲,執兵刃,埋伏於牆道中。朱元璋大驚,馬上擺駕回宮。
到得宮中,朱元璋急招親軍都尉府都指揮使馮國進殿,打算馬上出兵,將丞相府中人等全部鏟除。這時,馬皇後說話了:“胡惟庸既然敢埋伏刀斧手於府中,必定是決意謀反。既然謀反,便絕不是埋伏幾個刀斧手那麼簡單,不知背後有多少大臣、多少軍隊支持他。外麵情勢不明,身邊親兵一時難以整隊聚集,如果這時包圍丞相府,胡惟庸魚死網破,反攻皇城,那更是凶險異常。”
聽了馬皇後的話,朱元璋沉吟了一下,便招來貼身侍從,讓其給丞相府送去賞賜,同時捎帶口諭一條:“朕身體不適,改日再觀祥瑞。”
接著,朱元璋密詔上十二衛,加緊戒備,並選五千忠誠可靠、勇武健壯之士,即刻秘密入宮。同時,朱元璋招來九個貼身太監,令每人攜皇帝手書密詔一封,乘夜色潛出南京,分別去找寧王朱權、燕王朱棣、晉王朱棡等手握重兵的藩王,一是要隨時調集他們進京親王;二是監督他們,以防同胡惟庸串通謀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