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錫爵這一手瀟灑至極,司馬隆和牛德皋竟忘了環境,爭相叫起好來。虯髯鬼這才明白,自己的功夫比起眼前這人實在差之遠矣,使盡全身功力打出的一拳竟被他如此輕易地化解,現下還被他如玩偶般舉在手中,真是羞煞人也。
這虯髯鬼雖然凶蠻,倒也是個直爽漢子,見自己不敵,張口便認起輸來:“罷了罷了!大爺今天栽了,那寶物歸你了,我等敗將,憑你處置!”
嚴錫爵聽它說話,也不像惡鬼,於是便放它下來,想盤問它為何施放暗器,偷襲他們。
正欲開口,卻聽郭丹鶴搶先喝道:“你這鬼物,為何會我爹爹的拳法?”
陸子淵布六丁六甲陣來解此劫,在孝陵衛大營時就已計劃。大陣若成,他有十足把握保嘉靖無事。但他遲遲未決,因為此陣布在皇城,要冒極大風險。
大明一朝有三個都城,北京、南京,還有太祖的老家--中都。南京有太祖和馬皇後的孝陵,中都有太祖父母的皇陵,北京有自成祖後曆代先皇的寢陵。這樣,中華大地北、中、南三大龍脈都被占齊,大明王朝的國運與王氣將悠長不絕。
三大龍脈中,又屬北京所占的北幹龍最為宏大,乃是天下最長之龍脈。它發自萬山之祖昆侖山,通過華山、太行山等名川,綿延數千裏,一直到北京西山。在這條龍脈中,天壽山是山脈回轉之處,乃是龍結所在,因此天壽山也是龍脈中眾山的主山。永樂七年,孝陵衛第一代堪輿千戶沈天佐為成祖皇帝在天壽山點下萬年吉穴,從此曆代帝王都安息於此,理氣連枝,保大明江山萬代。
精通堪輿之人皆知,自古帝王的陽宅與陰宅應同屬一脈,所以這天壽山不僅是帝王寢陵的靠山,更是北京城和紫禁城的靠山。如此一來,上天之氣,沿整個北幹龍,從昆侖山到天壽山,彙聚於北京城,最後落腳到紫禁城。紫禁城乃是王氣聚結之地,牽一發而動全身,在此布下如此大陣,所用十二法器又是天地之精,兵刃利器,稍有不慎,便會傷了大明之王氣,進而牽動國運。
是否動用此陣,陸子淵進京之時思考了一路,第一次麵聖時還在猶豫,怕犯了龍顏,所以並未說出。但這幾天,他看到皇城二十六衛全體動員,如臨大敵,再想到那日陸炳清晨被皇上召去,明白這嘉靖皇帝原來是外鬆內緊,表麵不說,其實內心已全力戒備。他搖搖頭自嘲:陸子淵啊陸子淵,你愧當這個指揮使,竟然不懂揣摩聖意,還以為皇上真的對自身安危不以為意。於是他打定主意,再次麵聖,和盤托出這六丁六甲之陣。嘉靖開始也頗為為難,思考良久,終於答允,並嚴令陸子淵不得有半點差池。
決定一下,欽天監即刻行動。對外稱重新影對天象“三垣”,以保紫微正中。
欽天監在奉天殿和華蓋殿之間搭一木質高塔,塔上置巨鼓一麵。以高塔為中心,劃六條直線,分別指向正南的內金水河、正北的神武門以及紫禁城的四個角樓。每條線設大鼓十麵,均勻排開。抽調錦衣衛軍士六十名,日夜練習,務必求得鼓聲一致。
十日之後,一切準備停當。
子時,陸子淵著黑色飛魚服登塔,沈煉到內金水河旁,高守謙在神武門,三名百戶和湯懷明則分別於四個角樓附近,十二名欽天監官員持寶劍到十二個陣眼。
六丁六甲陣的一大特色就是陣無常陣。尋常法術陣列皆有固定陣形,陣眼布列均可按圖索驥。而六丁六甲陣這種頂級陣法則無固定布法,需要結合布陣之地的風水格局來實地安排,方能取得效果。因此,非修為極其深厚者,難以操持此陣。陸子淵此番竭盡生平所學,在沈煉的幫助下,參照紫禁城之格局,布下這百年不見之大陣,將整個皇城盡數籠罩。
這十二陣眼中的七個分別布在神武門、東華門、西華門以及東北、東南、西南、西北四個角樓,還有五個則布在午門前的五條金水橋之後。城門和角樓的陣眼自不消說,均是守衛防禦之用。而這內金水河形似一張巨弓,又麵對正南,當年修造時就意在以巨弓來保王護主,這次在其後設下五柄法器,乃是給巨弓配箭,除了重點守衛午門之外,還可攻守兼備,如若皇城其他部位有險,這五箭齊發,定是威力無窮。
不久,焰火四起,陸子淵數了數,知眾人已全部抵達陣眼。他對塔頂鼓手一聲令下:“起鼓!”
兩名錦衣衛先擊五聲,稍停片刻,再擊三聲。然後聽到離木塔最近的第一圈共六麵鼓,整齊地擊出三響。第一圈鼓聲方落,第二圈便跟上齊齊三響。這樣薪火相傳,鼓聲一圈一圈向外推進,一直傳遞九次,傳到最外一圈,十二陣眼的官員便能清楚聽到鼓聲。
一路鼓聲傳到內金水河,一路鼓聲傳到神武門,一路鼓聲傳到東華門和東南角樓,一路鼓聲傳到西華門和西南角樓,最後兩路分別傳到東北和西北角樓。因多日磨練,這些錦衣衛所擊出的鼓點整齊劃一,猶如一人敲擊而出,即使後來傳到外圈,彼此已無法聽到對方,但擊鼓聲音仍分毫不差。
待九圈鼓擊過,第十圈鼓聲響起,但不再是三聲,而是十二響。
點陣官員齊齊站在挖好的陣眼之前,鼓響一聲,念一句陣咒,十二陣咒曰:
丁醜延我壽,丁亥拘我魂。
丁酉製我魄,丁未卻我災。
丁巳度我危,丁卯度我厄。
甲子護我身,甲戌保我形。
甲申固我命,甲午守我魂。
甲晨鎮我靈,甲寅育我真。
待到鼓聲響過,陣咒念完,十二柄寶劍齊齊插入陣眼,一時間,星雲變色,朗風勁起,剛剛還籠罩皇城的烏雲,已不知去向。十二人迅速填埋陣眼,然後鋪上青磚,待恢複原本模樣後,點燃了自己手中的焰火。
陸子淵在塔上見到氣象一變,便知六丁六甲大陣已成。見十二支焰火升空,也命錦衣衛點燃塔上焰火,這是事成收兵的訊號。
嘉靖此時正在真人殿中打坐,見外麵焰火四起,點頭微笑道:“陶神仙,六丁六甲大陣已成。外有陸炳趙俊他們,又有陸子淵大陣護衛,內有你陶神仙的丹丸護體,朕放心了!”
陶仲文看看窗外,臉上露出一絲難以言狀的表情,隨即伏地磕頭道:
“聖上洪福齊天,即使沒有我等,也必將逢凶化吉!”
陸炳正在紫禁城外巡查,今日欽天監起大法,調各衛封鎖皇城,不許任何人等出入。他見沈煉等人未來報到,便知有孝陵衛參與其中,此事定和護衛皇上有關。看著漫天煙火,陸炳明白,孝陵衛與二十六衛的天羅地網已然布下……第二天,陸子淵與沈煉登臨天壽山,見此陣與龍脈毫無衝撞、渾然和諧,於是徹底放下心來。
不過,正所謂人算不如天算,半月之後,宮中發生一事,令眾人之努力頃刻付了東流……
望鄉樓上。
這虯髯鬼被人拿住,聽郭丹鶴發問,自是有一說一:“此乃生前家師所傳六合興隆拳。”
為了不辱師門,它又加了一句:“學藝不精,慚愧慚愧!”
郭丹鶴一驚:“哦?六合興隆拳?你和興隆鏢局什麼關係?”
這六合興隆拳乃是郭丹鶴爹爹李正清家祖上所創。初創之時叫興隆拳,屬於雜家野拳,用於強身健體、鏢局走鏢,勉強湊合。後來,李家先人無意中救了一名重傷的少林和尚,並收留其在家養傷。這和尚是少林羅漢堂武僧,尤為精通拳術,見李家自創興隆拳頗有想法,但缺陷甚多,於是結合少林六合拳對此進行了改進,從此興隆拳威力大增,頗顯名家風範。李家依靠這改良後的興隆拳打下赫赫聲名,興隆鏢局從此威震八方。後來李家人不敢貪墨少林武功,將興隆拳更名為六合興隆拳,除傳授李家子弟以外,對骨幹鏢師,也多有教授。這種雜糅武功,難怪嚴錫爵看不出來。
那虯髯鬼道:“興隆鏢局李老板乃是家師,俺生前在興隆鏢局走鏢,後為歹人所害。”
郭丹鶴聽它這麼一說,大喜之下,居然忘了這虯髯鬼剛才還曾要取她性命,上去捉住它的大手道:“我爹爹是李正清,你師父是我爺爺!”
這虯髯鬼當然識得李正清,也知少東家為一女子離家出走,從此不知去向。沒想到今天在這裏見到他的後人,前塵往事不禁湧上心頭,再想自己與昔日故人已是人鬼殊途,突然傷感起來,一張臉登時灰暗了下去。
嚴錫爵見這鬼物頗為爽直,喜怒哀樂都在臉上一覽無餘,倒覺其有些可愛,對它的怒氣頓時消了幾分。上去拍拍它,道:“你這鬼物,既與我的徒兒是故人,為何放暗器襲擊我們?”
虯髯鬼經他一問,這才想起正題。鬼沒眼淚,但它還是習慣性地在臉上抹了幾把,道:“這著實是冤枉!我等三人剛將這寶物從匣中取出,此寶就像被施了法術,自己撞破牆壁,飛到你們這來了。我們還道是你們把它攝了過來,所以就進來奪寶。”
嚴錫爵奇道:“哦?這倒是怪事!這把紅紙傘,赤紅如火,是何寶物?”
虯髯鬼搖搖頭說:“這個我也不知。我等是將軍府兵士,半年前將軍下令要焚毀它收藏的所有法器,我們想反正要燒的,於是乘人不備,偷偷運出若幹,想賣點酒錢,這紅紙傘便是其中之一。今天有人傳信說要購買,我們才拿到這來等待買家。至於它為何種法器,有甚威力,我們也不知曉……”
未等虯髯鬼說完,“啪”,嚴錫爵一拍大腿,喜道:“我知道了!
亦軒,恭喜恭喜!這紅紙傘,是你的靈根法器!”
他見幾個孩子一臉迷惑,便解釋道:“靈根法器與本人靈根相互吸引,主人尋找它的同時,它也在尋找主人。不同的靈根法器尋找主人的方式亦有不同。亦軒這個一定是五行屬火,陽剛一類的法器,見到主人竟是直撲入懷,不過像這樣衝破牆壁而出還真是少見。一則說明這法器至純至陽,二則說明亦軒靈根之強,絕非尋常可比。”
郭丹鶴和牛德皋聽說陸亦軒居然無意間達到此行目的,皆很高興,趕緊去揀地上的紅紙傘,而司馬隆則撇撇嘴,心下甚酸。
剛才打鬥時,虯髯鬼已聞出嚴錫爵他們是活人,現下又聽他們口中滿是靈根法器之類,便已明白他們身份。趕忙拉另兩個鬼跪下,道:
“孝陵衛眾位大人駕到,恕我等有眼無珠,冒犯神威。”
嚴錫爵見一名徒弟已順利找到靈根法器,心裏正是高興,便道:
“行了,一場誤會,還得感謝你們送來大禮。對了,將軍為何想起焚毀自己畢生所藏法器?”
虯髯鬼起身將雅間的大門關住,走到嚴錫爵身旁,低聲道:“個中內情我也不甚清楚,但聽說半年前將軍府來了一個活人,但不是孝陵衛的人,好像是一個汪姓之人的手下。這人法術了得,口若懸河,將軍被他說動,盡毀自己所藏法器,然後將一切事務交代給梅師爺,自己遠遊去了,據說是要尋仙問道。”
聽它說罷,嚴錫爵緊皺眉頭,道:“這些法器是將軍畢生所藏,它居然忍心一把火燒了?”
虯髯鬼道:“小的也難解,焚毀之時,將軍並未露麵,而是托梅師爺全權處理,恐怕也是心中不忍,所以不敢親見吧。”
嚴錫爵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少頃,他抬頭看看三鬼,道:“嗯,我知道了。你們三個請回吧,這裏的事情,不可再令任何人知曉。”
虯髯鬼點頭許諾,便要告退。
郭丹鶴上前拉住它問道:“我爺爺他老人家,身體可好?你會不會跟他說起見過他的孫女?”
虯髯鬼臉上浮出了慈愛的表情,摸摸郭丹鶴的頭道:“師父身體硬朗,我雖已死兩年有餘,但想他一定健壯依然。小東家,要不我專程去趟興隆鏢局,將你的情況告與師父?”
郭丹鶴這才想起它已是亡鬼,忙說:“不可不可!別嚇著他老人家!”
眾人聽了,皆哈哈大笑。
虯髯鬼它們走後,眾人見天色已晚,便一同回房歇息。嚴錫爵在房中細細琢磨望鄉樓老板和虯髯鬼的話語,開始懷疑這五道老兒是否還在鬼市。司馬隆被陸亦軒搶先找到靈根法器,心中有些失落,早早地睡下了。陸亦軒在油燈下愛不釋手地玩賞紅紙傘,牛德皋則湊在他旁邊問這問那。郭丹鶴和衣躺在床上,想象著爺爺的樣子,懷念著跟爹爹一起生活的日子。
就在郭丹鶴快要進入夢鄉之時,突然一串“叮鈴叮鈴”的聲音傳入她的耳朵,這聲音細微至極,但卻又十分清晰。郭丹鶴仔細傾聽,發覺是從門外傳來,於是她翻身下床,悄悄走到門旁,順著門縫向外看去,想要探個究竟。
誰知這一看不當緊,直看得郭丹鶴心髒停跳,手腳冰涼。隻見那門縫之中一張慘白的臉迎麵對著自己,也在朝屋內張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