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羅刹娑冷笑道:“一幹小輩,不懂規矩,見到明空真佛,竟不下跪?”

寂真正色道:“靈山寺早已沒有明空,你當年不告而別,今日卻化作羅刹娑荼毒生靈,看我不打散你的元神!”

羅刹娑怒道:“哼,說得倒輕巧!沒有我,靈山寺哪有今天之規模?

老衲一生造寺度僧、布施設齋,天大的功德,豈是你們能一筆勾銷的?”

寂真搖搖頭道:“阿彌陀佛,那隻是人天小果,有漏之因的福德罷了,淨智妙圓,體自空寂,方是真功德。你當年為求一己福報,做這些表麵功夫,自己卻因此犯了波羅夷。佛就是佛,魔就是魔,你已變作羅刹娑,竟還敢妄語自己已證得佛果,可笑可笑!”

羅刹娑雙眼一瞪道:“用不著你給我講授!那‘魔’字本就是個‘磨’字,蕭衍這個蠢材改錯了字,以致後人皆入迷途,口口聲聲要將佛魔劃個清楚。殊不知是磨佛本一家,先有磨,後有佛,人不經磨,哪裏成佛?你們這些無知小輩隻知豔羨成佛,卻鄙視那曾經的磨,如何才能證得業果?”

寂真雙手合十道:“曆經磨難,方能功德圓滿自是不錯,但需自省自悟,修戒定慧三無漏學,最終方可解脫煩惱、究竟涅槃。而你墮入魔道卻不知悔改,任貪嗔癡三毒繁衍,越走越遠反以為在行康莊大道,可悲可悲!”

寂真之言,戳到羅刹娑痛處,它的麵色陡然猙獰起來,兩眼凶光暴射,喝道:“哼!都是廢話!今日我就送你去西方極樂,到那裏去找佛吧!”

話音未落,它已揮舞著雙臂猛撲過來……

寂真如同呆了似的。羅刹娑在空中八指連彈,“噗噗”幾聲,便見老尼的身子震了幾震,一動也不動了。

這羅刹娑怒火攻心,急於泄恨,上來便使出生前最得意的琵琶功。

這門功夫專練指力,使用起來,大拇指將食指、中指、無名指和小指扣緊,四指用力陸續向外彈擊。初等階段要依靠暗器輔助,且隻能傷人穴位等柔弱之處,練到極致,則無須憑借,隔空便可隨意殺人。這功夫使將起來,猶如樂師彈奏琵琶的指法,頗為優美,因此得名琵琶功。

羅刹娑見彈指封住寂真要穴,在空中怪叫一聲,將雙臂平平伸出,噗嗤一聲,八根手指齊齊插入寂真的胸膛,雙手猛地用力,活生生將寂真從中間分開。

說來也怪,這屍身雖裂成兩半,但腹中卻無甚東西流出。羅刹娑一個激靈,定睛看去,哪裏還有屍體肉塊?隻有一件僧衣,上麵用血寫著梵文,被從中撕成兩片。再扭頭四望,周圍叢林之中,竟全是若隱若現的尼姑身影。

其實寂真剛見這羅刹娑,心中難過,差點流出淚來:明空一代宗師,竟墮入魔道,成了這般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但她明白,明空已化作羅刹娑,不再是前輩了,而今這業障既然已不懼白日,又吃了肉芝,憑自己的修為恐難製伏,唯有想法將它誘入伏魔旗門暫且困住,以待寂遠大師來援。

所以她故意用言語去激羅刹娑。這羅刹娑心急性躁,恨不得一舉成功,果然上了大當,一頭紮入陣中。不過這羅刹娑法力確實高強,來得如此迅速,上來就破掉一麵伏魔幡。

趁旗門困住羅刹娑的當口,寂真的四個弟子將郭丹鶴救護到一旁,好在她隻是皮外小傷,並無大礙。

郭丹鶴悠悠醒來,見羅刹娑站在林子中央,身子四周有三件僧衣上下翻飛,不遠處盤膝坐著寂真。那羅刹娑如同盲瞎,完全看不到周遭狀況,隻是自顧自地在那裏左撲右抓,如同瘋了一樣。

身為昔日住持,羅刹娑當然知道伏魔旗門的厲害,此陣變化無窮,一旦被纏住,除非將設陣用的伏魔幡盡數破掉,要不即使天大本領,也別想脫身。像剛才那種障眼法隻是皮毛而已,如果設陣者法力高強,此陣可以挪移乾坤,旗門一轉,立時可將入陣者送至別處。這裏山高地險,如果旗門倒轉,將自己拋至懸崖跌下,非粉身碎骨不可。想到此,羅刹娑狂嘯一聲,十根手指上綠氣纏繞,瞅準樹林中隱隱綽綽的影子,連連彈射,以求盡快破除所有的伏魔幡,速速破陣,以免遭到絕殺。

它魔性大發,連聲厲吼,左衝右突,不出半個時辰,竟又被它破掉一隻伏魔幡。這陣中幻象本就是隨伏魔幡隱現,隻剩三隻伏魔幡,旗門效果立減。

寂真的修為遠遠達不到伏魔旗門的上乘境界,她雖成功將羅刹娑困入陣中,但也毫無辦法置其於死地,隻能死守待援。見羅刹娑如此凶頑,寂真心下駭然,一聲長嘯,命在一旁伺機的四位弟子出手。

聽到首座發令,四女尼忙起身助陣迎敵。大家都是為尋人而來,身上並未帶法器,每人隻有一柄鋼劍,還是為提防野獸準備的。她們咬破手指,在鋼劍上寫了幾個梵字,圍繞伏魔旗門站成一圈,互成對角,將劍向著羅刹娑用全力擲去。

別小看這四柄劍,到了羅刹娑眼中,卻變成了無數個寂真口中吐出的無數道白光。羅刹娑知道這穿心萬箭之中,僅有幾隻能夠致命,但它哪還有時間來分辨,隻能用雙臂護住前胸,急急縱跳起來,賭上一賭。

這一賭,竟然奏效。

四女尼見它僥幸躲過,忙伸手接住對麵射來的鋼劍,又再次擲出。

羅刹娑不愧是前輩高僧,深諳這伏魔旗門的玄機,雖然用眼辨不出來敵,但它憑著絕高聽力,左躲右閃,竟連連避過飛劍。不過這樣一來,它變得被動,再也無暇分心去擊破伏魔幡。

這一來二去,羅刹娑不免心浮氣躁,一個不留神,竟被一柄鋼劍劃破肩膀。這放在尋常活人身上,不過是皮肉小傷,但對於羅刹娑來說,那施了法的鋼劍如同喂了劇毒,雖隻是劃開一個口子,但身受者卻是苦痛萬分。隻聽一聲淒厲的鬼嘯,羅刹娑的麵色忽而白忽而綠,突然它暴喝一聲,八指彈出,無數綠火,流螢一般,四散如雨。

寂真急急躍起,咬破舌尖噴出一口血霧,那激射向她的綠火,盡數被擋住,但那四個女尼卻沒能幸免,均被綠火擊中。幾人驟然倒地,麵目扭曲,想是痛苦萬分,有三個扭了幾下便沒了氣息,剩下一個道行稍高的還在地上勉力掙紮,不時顯露出悲憤的慘笑,但很快連掙紮也看不到了,兀自一具死屍在那裏顫動不息。

郭丹鶴躲藏的地方恰在寂真身後,因此躲過此劫,但眼前這情形卻讓她肝膽俱裂。

寂真見四名愛徒慘死,最後三麵伏魔幡也被震碎,心中大痛,全然不顧眼前危險,一躍上前,揮掌便向羅刹娑拍去……寂真口頌真言,心觀尊佛,左手結出催伏諸魔印,在右手這一掌上用了三密加持法。她性情真摯,見徒弟慘死,早已將生死置之度外,拚著中毒身死,也要同羅刹娑同歸於盡。

羅刹娑得肉芝相助,又被法劍誘發,已經魔性大展。原本陽剛的琵琶功竟被它使得陰柔毒惡,中招者奇癢入骨,卻沒處抓撓,渾身比千刀萬剮還要難受,身上精氣被邪火耗煉,枯竭而死。無論多高道行,隻要被這綠火入身,必定毀道滅身。羅刹娑見寂真攻來,又揮指彈出,點點綠光,向她激射而去正在這時,天空中突然傳來一聲鍾響。“咚……嗡……嗡……嗡……”聲音渾厚,震耳欲聾。那飛至半空的綠火猶如被水澆熄一般,轉瞬沒了蹤影,羅刹娑臉上的綠氣也驟然減少,身子如被抽筋化骨,猛地軟了下去。就這一恍惚,寂真的掌鋒已經拍到,這一掌用盡她平生修為,那羅刹娑如同被風吹散的綠煙,頓時消散得無影無蹤。

寂真“哇”的一聲吐了口鮮血,身子也頹然倒地,方才她心緒不寧,陡然施法,體內真氣大亂,雖然在鍾聲相助之下擊中羅刹娑,但自己也受了不輕的內傷。郭丹鶴見狀,忙從藏身處一躍而出,上前扶起寂真。

寂真咳了幾下,又吐了口血,才稍稍定住了神,用手指著遠處道:

“幽冥鍾……寂遠大師……到了……快……”

順著她手指,透過林間,郭丹鶴見到遠處半山腰一塊巨大山石之上,影影綽綽幾個人影,那定是寂遠大師他們。郭丹鶴心中大喜,忙撮唇吹起哨來。這撮唇響哨是孝陵衛通報訊息的手法之一,聲音非常尖銳,能聽一裏地遠,不輸江湖中慣常所用的嘯聲。

不幾時,幾個老僧便踏著樹冠縱身趕來,每個老僧手中都拿著法器,為首的那位,竟還托舉一口巨大的銅鍾。郭丹鶴心中一凜,這定是寂遠大師了,此鍾看上去少說有千斤重量,不知他練得什麼法術,竟然一手舉起,還能輕飄飄地快步而行。

寂真勉力撐坐起來,道:

“大師……啊……諸位長老都到了。幸得剛才幽冥鍾相助,要不……要不我已……現下那羅刹娑中了催伏諸魔印,定是去找它的法身去了……快……”

寂遠的雙眉則緊緊地擰在一處,他示意寂真不要再說,以免加重傷勢。他知道這羅刹娑極難對付,於是招齊了靈山院其他幾位長老,還從鍾亭中取下鎮寺之寶幽冥鍾一並帶來。

這幽冥鍾本是供在高郵的承天寺。當年張士誠在高郵稱王,國號大周,以承天寺為府邸。元末亂世,死人甚多,張士誠命能工巧匠鑄造大鍾一口,並由高僧加持,專用於超度那些死難兵士的亡魂。此鍾與地藏菩薩供在一處,專在夜間敲響,據說三途六道的亡魂聞到鍾聲,都能幡然醒悟,獲得解脫。

太祖朱元璋滅了張士誠後,本想將此鍾一齊毀去,但劉基知這是世298 孝陵衛 間罕有的法器,經多次勸說,總算是保了下來。後來禦封聖壽禪寺,這幽冥鍾便到了靈山寺中,成了鎮寺之寶。

後山林密,寂遠一時找不到寂真等人的身影,隻好擇一高處,敲響了幽冥鍾。幽冥鍾聲音洪大,無論在哪個角落,都可聽覺。未曾想就是這個舉動救了寂真一命。

郭丹鶴雖來靈山寺不久,但早已將寂真當親人般看待,眼見師太因羅刹娑受傷不輕,滿心自是報仇的念想。一聽那羅刹娑要去找法身,便向寂遠說明情由,領著他們向羅刹娑藏身的山洞尋去。

看見長滿白芥子的洞口,寂遠臉色為之一變:“四方結!”

這四方結為密宗結界之一。密宗於修法之時,為防止魔障侵入,劃一定之地區,以加持白芥子散之於四方上下為結界,用來保護道場與修行者。這幾人皆是靈山院高僧,一見此陣勢,心裏便已明了。當年明空大師無故消失,原來是在此禁封魔障。眼前這結界是反做的四方結,普通結界是拒魔於外,而這樣做法則是困魔在內,明空大師設下此結界,便是已抱著同魔障同歸於盡的願想了。

明空大師不告而別,身後之事令靈山寺受累不少,多年來寺中留下種種傳聞,眾僧尼對他也頗有異議,一代高僧聲名隕墮。沒想到他竟未曾離開靈山一步,而是在這裏以身禁魔,靈山寺居然錯怪他這麼多年。

想到此,五僧神色默然,雙手合十,口誦佛號。

聽聞洞中隱隱傳來羅刹娑的怪嗥,郭丹鶴急道:“大師,不要念經了,那魔頭要與法身合一了!”

寂遠搖搖頭道:“阿彌陀佛。魔界即佛界,而眾生不知,迷於佛界,橫起魔界,於菩提中而生煩惱。修行者每視修持為畏途,懼怕魔障是其原因。然不知,修行路上,魔境何止千種萬種,佛陀成道時,也有魔眾做種種障礙,然皆不足為懼。善惡由心,佛魔同體,執迷處即佛亦魔,放下了何魔非佛,但得正身心,魔境可成趣,則赤條條來去無牽掛,何有魔佛之可得哉!”

郭丹鶴聽寂遠說了一大堆,似懂非懂,心中更是焦急:“大師,你說什麼魔什麼佛?怎麼跟剛才那羅刹娑說得差不多?”

寂遠眼睛一亮,道:“好孩子,你慧根不淺,竟聽得出要義所在。

那羅刹娑因你闖破結界而出,未嚐不是機緣,它既然說得出魔佛之道,現下又去尋法身救命,其實已經是佛祖冥冥中的指引所致。”又扭頭對其他四僧道:“明空大師破障成佛就在今日,我等且助他一臂之力!”

待他說罷,一老僧左手結大日金剛力印,右手將幽冥鍾對準洞口,鼓起重錘一般的雙拳擊向銅鍾。

“咚……嗡……嗡……嗡……”鍾聲撞出一個淡金色的光圈,就像投石於水,一圈一圈地擴散開來。待金光漸暗,那老僧又是一拳擊出,金色的光環陡然增亮,一圈,又一圈,向洞內傳去。其他三僧結跏趺坐,口誦打鍾經文:“壽終後世, 尤深尤劇。入其幽冥, 轉生受身。”

說來也奇,那鍾聲振聾發聵,竟遮掩不住三人口誦之聲。

郭丹鶴被震得頭暈目眩,忙伸手捂耳,誰知右腕竟不由自主地抖動起來,先前還是微微顫動,後來竟前後舞了起來。寂遠等人聚精會神作法,並未發現這邊異常,郭丹鶴怕影響眾位長老,忙用左手死命抓住右臂,側身滾到一旁,但那右臂仍兀自顫動不止。

鍾聲隆隆,梵音聲聲,那洞內先前是綠光瑩瑩,慢慢變作白光點點,最後又金光大盛。過了近一個時辰,寂遠才將幽冥鍾放回地麵,雙手合十道:“阿彌陀佛,明空大師曆劫成佛。寂通、寂性兩位長老,你們將金身請出,靈山寺將以盛大儀式迎接明空大師歸位。阿彌陀佛,明空大師之事跡,終於大白於天下。”

寂通、寂性得令,在洞口跪拜三次,躬身匍匐進洞。郭丹鶴孩子氣濃,雖然連逢異事,但眼見兩位高僧這等不雅姿勢,竟忍不住笑了出來。

寂遠聞聲扭頭,看了郭丹鶴一眼,道:“好孩子,剛才是你在做去識還來法?”

郭丹鶴嚇了一跳,雙手直搖道:“沒……沒有,什麼去識還來法?”

寂遠走上前,慈祥地將郭丹鶴拉起,將她右手腕抬到眼前,點頭道:

“司魂鈴,真是百聞不如一見。好孩子,這去識還來法便是你們俗家所說的招魂,方才你這司魂鈴聲大作,對我幽冥鍾大有助益,是誰教你的法子?”

郭丹鶴搖搖頭道:“不,不,這鈴兒是受到鍾聲牽動,自己響起來的,我還不會使呢!”

寂遠點點頭道:“明空大師一節,由你點破,又因你相助而得圓滿,真是天意,天意!眾生有善根之機,而為受教法之緣。好孩子,先前我和寂真大師看你野性未除,一直在打磨心性,這也幾個月過去,我看該讓你入門了。”

郭丹鶴先前一直想離了靈山寺,北上找爹爹,或是南下回孝陵衛都行,總之一心想速速搬救兵去救娘親。但剛才親見寂真、寂遠等人佛法無邊,真是大開了眼界,心想若是娘親的對頭有這般法力,自己去了也是枉然,不如收心耐性,謹遵娘親囑咐,待到藝成,再去細細尋訪下落。

想到此,她當即拜倒:“多謝大師!”

(第一部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