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淨此言真誠,倒不是出於譏諷,但在郭丹鶴聽來,卻十分刺耳,她瞪了普淨一眼,運力雙臂,抓起兩隻鐵桶,轉身躍下澗去。
普淨哪料到這小叫花性子如此剛烈,明知不可為,還偏要一試。
這山澗下麵,碎石森列,如若失足跌落,血肉之軀哪還能活。他暗叫一聲“不好”,忙搶到澗旁,向下張望。隻見郭丹鶴已經躍下一段距離,那澗壁上的大石,因常年處在潮濕之中,上麵生滿苔蘚,再加上水汽覆蓋,顯得滑溜異常。一對鐵桶在郭丹鶴手中左右遊擺,使她更難平衡,每躍到一塊大石上,腰肢都要扭擺半天,方能穩住,那桶中之水,不知灑出多少,也無暇顧及。普淨本想服個軟將郭丹鶴喚回來,但看情勢危險,容不得絲毫分神,隻張了張口,未敢出聲。
眼見郭丹鶴又躍下幾個巨石,已接近水汽蒸騰之處,再下去不遠,就會踏上澗底。普淨剛想舒一口氣,突然郭丹鶴身影一歪,連人帶桶,直墜下去。
普淨大駭,連忙也追尋下去,但澗底水流湍急,越往下水汽越厚,一片白茫茫,哪裏還見得到小叫花的影子。
待郭丹鶴醒轉過來,天色已經昏暗。她試著動彈幾下,雖覺頭目昏眩,但還好手腳仍聽使喚。再看周邊,已不再是深澗,但那水勢依然不減,自己應就是被這急流衝上岸邊,萬幸水深,自己未曾傷筋動骨。
郭丹鶴掙紮著爬起,眼前雖已迷茫,但還能看出四圍山勢,她發現自己竟身處亂山石中,乃是平生未曾見過之所在。
黑夜來臨,百獸出穴,山中隱隱傳來狼嗥虎嘯,饒是郭丹鶴平時膽大出奇,此時此地也感到不寒而栗。她忙逆著水勢向前跑去,想摸出一條回寺中的道路。誰知沒跑出多遠,天空中響起炸雷,緊接著雨點滴瀝,開始還如黃豆大小,後來竟跟酒杯一般,劈頭蓋臉地砸將下來。漫山巨樹毛竹受風吹雨打,響成一片濤聲,如萬馬奔騰一般,夾著雷電轟轟之聲,震耳欲聾。郭丹鶴教這一震,腦子清醒過來,這般嘈雜熱鬧,反倒沒了可怕,她自料在這無星無月之夜是尋不著出路了,此時身上寒乏不堪,不如先找個地方暫避一時,待天明再做打算。
借著雷電光芒,正好見到不遠有一處石岩,岩下似乎空虛,好像可以藏身。郭丹鶴忙撥開身旁灌木走了過去,伏下身子爬進石岩,這裏麵漆也似的黑暗,什麼也看不見,隻覺身體伏處光滑冰冷。
雨越來越大,郭丹鶴趴的地方漸漸有積水透來,她要避開這水,唯有將身體向岩裏移動。誰知越移到裏麵越覺寬大,慢慢地她竟感到頭上一空,反手摸上去,已經沒有了岩石壓頂,於是郭丹鶴幹脆坐了起來,再伸手摸,居然還是空的,索性直立起來,心中大奇,這裏分明是個大洞,但為何洞口又如此狹小隱秘,難道不是自然生成而是人工鑿成?
好奇之心蓋過恐懼,郭丹鶴滿腦子想探個究竟,便伸起兩手,繼續向洞內摸去。彎彎曲曲,高高低低約莫走了有小半個時辰,陡見前麵有白光射來。郭丹鶴猛見光亮,眼前一花,但雙腿已不自覺地邁了過去。
隻見麵前出現一個四方形的石室,正中安放著一張石床,床上端坐著一具骷髏白骨,渾身沒有一點皮肉,滿室的白光正是從這副骷髏上發出。
這副骷髏盤膝而坐,左手在胸前單掌合十,而右手則五指成爪,深深插入自己的天靈蓋中。郭丹鶴心中大駭,看這手法,白骨的主人生前定是個玄門高手,是什麼事情,竟讓他選擇如此慘烈的死法?
正驚異間,突然聽到骷髏背後,傳來一聲咳嗽。
郭丹鶴不由得吃驚,下意識後退兩步,循聲望去,隻見白骨後鑽出個老僧,瘦得隻剩了人皮包著骨頭,但相貌清臒,疏眉細目,滿臉慈祥。最令人驚奇的是,這老僧的身體竟隻有巴掌大小,不過看他的氣度,風神飄逸,寬袍緩帶,周身隱隱環著一圈佛光,好似古畫中的羅漢形象。
那老僧麵帶笑容,將郭丹鶴上下打量了一番,道:“好孩子,看你這身裝束,想必是我靈山寺的後輩了。”
郭丹鶴看他一副恨頭僧的模樣,心裏已明白他定是靈山寺的前輩長者,忙應道:“前輩可是靈山寺高僧?我失足落入山澗,現被困在這兒了。”
那老僧道:“你年紀小,大約也不知道這裏是什麼所在,此乃老衲閉關修行之處,四周有加持過的白芥子圍成金剛牆,非有大本領的不能進到這裏。你此來自非偶然之事,說明你的法緣不淺,來吧,讓我看看你的靈根。”
說罷,那老僧一個墊步,躍上郭丹鶴的肩頭,伸手揣摩起她的頭頂。
少頃,說道:“嗯,是個好孩子,靈根醇厚也倒罷了,難得腦後還有一根法骨,有成佛的緣分,若調教有方,將是我靈山不世出的人才。”
這番話就在郭丹鶴耳邊說起,她聽得真切,心中激動,忘了老僧還立在她肩頭,就直接跪下身去,拜倒在地,道:“我身負家仇,希望早日學成法術,好去尋找我娘親,先前拜在寂真大師門下,尚未受業,今日無故遇險卻碰上前輩,也是我的福分,望大師能指點一二。”
老僧一個縱身,輕輕落回石床,指著那副骷髏道:“嗯,老衲法號明空,曾是這靈山寺住持,當年閉關在此,修得這副法身。你既然拜了靈山寺後輩的門牆,便也是我的徒孫了,我點你些法術倒未嚐不可。”
郭丹鶴心中一凜,靈山寺字輩按“智慧清靜、道德圓明、真如性海、寂照普通”排列,這“明”字輩的老僧可比寂真大師他們高出不少,看來此次真是遇上世外高人了。聽他這般欣然應允,心中高興之至,於是納頭又拜。
明空拈須大笑,衝郭丹鶴招一招手,郭丹鶴身不由己如被人推著,腳不沾地就到了石床旁邊,隻聽明空道:“好孩子,現下命你做第一樣事情,出去為我尋些吃食過來,我餓了很久了。”
這個要求倒出乎郭丹鶴意料,明空大師修成法身,想必已成仙成佛,為何還要食這人間煙火?
明空見她遲疑,道:“還不快去?”
郭丹鶴麵有難色:“我也甚是饑餓,但外麵大雨滂沱,確實無甚吃食可尋。”
明空麵上露出些許不悅,鼻孔裏哼了一聲道:“豈有此理,區區一場雨水,便阻了你的腳步,像你這般浮躁之人,怎能成載法之器?”
郭丹鶴見他動怒,心中一驚,不敢多辯,隻好轉身摸出洞穴,借著電閃雷鳴,挖了許多山蘑菇,但渾身也淋了個透濕。
明空見到這些東西,自是高興,轉眼間一掃而空,接著又道:
“好,好!再去,再去!凡是能入口,皆可拿來。”
郭丹鶴心裏奇怪,但也不敢說個不字,來來回回又挖來不少山貨。
明空胃口大得出奇,也不禮讓郭丹鶴一些,盡數都塞進自己肚裏。更為奇異的是,這空明越吃越多,身體竟也越來越大,幾個時辰間,已由寸許高度變得跟半大的孩子無異。
明空大大地伸了個懶腰,心滿意足道:“好孩子,你辛苦了,老衲要到外麵走走,哈哈哈哈哈……”
笑聲中,明空化作一道黃光,倏地向洞口飛去,緊接著,洞口傳來一聲巨響,震得整個山洞都跟著晃動起來,洞頂塵土撲撲簌簌落了一地。
郭丹鶴忙了許久,又饑又累,但看這前輩行為舉止實在怪異,好奇心大起,遂打起精神,也跟出洞去。
此時已是天明雨住,一輪紅日冒出地麵,滿山雲霧頓時開朗,那樹木的枝葉上尚存昨日雨露,經此一照,皆光芒閃爍,仿佛每株樹上,結了千萬顆水晶。郭丹鶴無暇顧及這般美景,因為一幅詭譎的圖畫,正映入她的眼簾。那明空正爬在一棵參天古樹之上,用嘴啃咬著樹幹。這樹有數人合抱粗細,想來也有幾百年的樹齡,而明空如食豆腐一般,一口便啃掉一大塊,稍作咀嚼,便吞下肚去,看他吃相不堪,早沒了昨晚的高僧模樣。這朝日初上的麗景之下竟有如此怪行,郭丹鶴心中寒意陡生,感到說不出的詭異。
這時,西邊的灌木叢中突然傳來怪吼,枝葉搖動之處,一個模樣黑醜、身形巨大的野豬躥將出來。它似乎被明空的動靜驚醒,憤怒不堪,口中發出“嘔嘔”的叫聲,不斷晃動著自己那兩顆白森森的獠牙。
明空聞到動靜,眼中精光一閃,轉身從樹上直撲野豬。可憐那野豬尚未看清敵人,便被明空扣住脊柱,動彈不得。明空右手直捅,抓斷它兩根肋骨,一把掏出心髒,捧到口中大嚼特嚼。接著他又將野豬整個翻過,雙手扒開胸腹,連吸帶咬,將腸肝肚肺吃了個幹淨。
郭丹鶴大駭,這種老野豬,本就皮糙肉厚,加之長年在樹上蹭癢,日積月累,身上生出一層樹脂鎧甲,休說尋常刀劍,就是強弩也奈何不了它,而看明空如手撕棉絮一般,將老野豬的皮肉輕鬆扯下,塞入口中,這一手真是十分可怕。
見明空饕餮血肉,明明不是得道高僧的行徑,郭丹鶴對他已由先前的敬畏變成一種厭惡,轉而化作恐懼,不敢再看下去,轉身要跑掉。
此時的明空已將那頭野豬吃了個七七八八,連骨架子也沒丟下,皆混著血肉嚼碎吞了。他的兩眼沒了瞳仁,一雙血紅的珠子,瞪得如銅鈴般大小。聞聽這邊腳步聲響,身子一躬,向箭矢般直射向郭丹鶴,口中還發出“嗬嗬”的聲音。
虧得郭丹鶴略有膽識,聽聞背後明空撲倒,並不驚慌回望,而是直接發足狂奔。若是常人,稍一耽擱,恐怕已經被咬斷了喉嚨。
即便如此,山中灌木叢生,下腳走路已經頗為困難,郭丹鶴沒跑出幾步便絆倒在地,還未等她起身,隻覺雙肩一陣劇痛,想是已被明空緊緊抓住……
就在郭丹鶴萬念俱灰之際,眼前草中突然躍起一匹尺把長的小馬,馱著個七八寸高的小人。這小人小馬通體雪白,甚是醒目,它似乎受了驚嚇,躥出之後,猛地向東飛跑。說來也怪,明空一見此物,忙將郭丹鶴扔下,一陣風似地向小人跑走的方向追去。郭丹鶴不敢含糊,忙爬將起來,背著明空的方向撒腿就逃。
跑出一半,便聽前方似有人在喚她,細加分辨,竟是寂真大師的聲音。郭丹鶴如暗夜見到明燈,心中急切,也不怕灌木叢深,拚著命地向前扒去,手臉之上給刮開了許多口子。
到得水邊,隻見一截翠綠的毛竹順激流而下,上麵立著身著杏黃法袍的寂真,正向她這邊望來,雙眉緊蹙,一臉焦急之色。見到郭丹鶴,290 孝陵衛寂真忙足下一點,直落到她的麵前。
剛才身逢險境,差點丟了性命,現下見到依靠,郭丹鶴心中一寬,撲撲簌簌掉下淚來,道了聲:“大師……”
昨日普淨眼見郭丹鶴落水,自忖無力施救,忙跑回寺中將情形告訴了寂真。寂真深知情勢凶險,即刻招齊延壽庵眾尼一道找尋。
後山地勢險峻,腳下盡是嵯峨怪石,經年累月人跡罕至,眾人點蒼苔,踏危石,雖然都有一身修為,但也是步步危險。不過首座既然下令,又是同門遭難,眾女尼雖冒巨大風險,但還是沿著澗旁鼓勇向前。
時候一長,大家的修為便分出了高下,輕身法術稍遜的已無法跟隨下去。到了天黑,仍不見郭丹鶴身影,寂真怕再出意外,便傳出話去,其他人暫且回寺,自己親帶幾個資曆較長的女尼留下繼續找尋。
半夜裏,下起瓢潑大雨。寂真等人用的是鬆脂火把,這種火把燃起來往下滴油,火光通明,任憑多大的風也吹不滅,但在雨天就不好使了。寂真無法,隻好領大家尋一山洞避雨,直到天明方再次出發。她尋徒心切,命幾個弟子散到四方找尋,自己則折下一段毛竹,冒險踏著急流,沿途呼喚。不多時,便覺東邊一股腥臭之氣撲麵而來,似是什麼怪物在活動,向那張望過去,竟見到郭丹鶴奮力從灌木中鑽出。
寂真見郭丹鶴雖安然無恙,但心知那股邪風非同小可,未容郭丹鶴再說下去,一把將她拉到身後,急問道:“丹鶴,你在周遭可曾見到什麼東西?”
郭丹鶴見寂真大師神色肅然,不免也有些緊張,忙抹抹淚水,將這一夜遭遇說與她聽。寂真越聽麵色越凝重:“明空大師,傳說他當年不知所蹤,沒想到竟在此地坐化,按你說的情形,難不成他魔障未除,變了羅刹娑?”
寂真突然想起什麼,扭頭問道:“羅刹娑啖人血肉,從不留情,為何放過你?”
郭丹鶴方才想起小人小馬一節,寂真一聽,如遭晴天霹靂似的,忙道:“壞了!得快些將那業障引過來!”
隻看她騰身躍上旁邊一棵巨樹,急切地四下張望起來。突然發出一聲長嘯,響徹清空,未幾,四麵八方或遠或近接連響起嘯聲。
寂真飛身躍下,將自己頸上的紫檀念珠脫去,套在郭丹鶴脖子上,然後在她肋下一托,將其送至樹上,命道:“丹鶴聽著,無論發生什麼事情,你切勿亂叫亂動,在樹上待著,決不可離開半步!這業障聽到這邊動靜,即刻便會趕到,它既然已不懼白日,以為師的修為恐難製伏,現下唯有用旗門暫且困住它,以待寂遠大師來援。”
郭丹鶴知是生死攸關,忙照寂真吩咐,在一巨大的枝杈上穩穩立定。
少頃,她看到五個中年女尼從幾個方向趕來,聚攏到寂真身旁。寂真一陣交代,大家不約而同抬頭看看樹上的郭丹鶴,然後其中一個女尼縱身而出,疾速朝山上寺廟方向奔去。
寂真將身上的杏黃色僧衣脫下,咬破手指,蘸血在衣服背麵急急寫劃起來,其他四尼也照著她的樣子,如法炮製。
一陣山風吹來,夾帶著陣陣異味,以郭丹鶴的修為自是感覺不到,就連那幾個中年女尼也難以嗅聞,但這卻難逃寂真的鼻端。這股怪味忽如蘭麝,清香襲人,溫柔蕩魄;忽又如腐屍,臊氣撲鼻,惡臭熏人。人世間,最難聞的氣息便是這芳香之中摻雜著騷臭之氣。寂真麵色倏變,失聲道:“糟糕!這業障怕是已經捕食了肉芝,它得此靈物,恐怕更難禁住。眾弟子聽令,速列伏魔旗門,今日我等即使以身啖魔,也不可令它離開靈山半步!”
寂真一席話,說得悲壯無比,郭丹鶴心中一緊,有種說不出的難過。
就在這當,突然林中傳來“咕嚕咕嚕”如同悶雷一般的聲響,似有千軍萬馬在向這邊奔騰,裏麵還夾雜著“哢嚓哢嚓”折枝斷葉的聲音。
寂真側耳傾聽一陣,突然大喊:“留神!”
話未落聲,一塊磨盤大的巨石已滾到麵前,眾人足下急急發力,四散避開。隻聽轟隆一聲暴響,震耳欲聾,巨石重重撞在郭丹鶴藏身的樹上,可憐這棵參天巨樹不知經曆了幾百年的風雨,竟在今天到了劫數,樹幹生生被砸斷兩截,倒地之聲震得人心膽欲裂。
郭丹鶴猝及不妨,隨巨樹一齊倒下,眼見落入一旁的灌木之中。寂真看得真切,心中不免焦急,正欲飛身前去救護,突然一陣陰笑傳入耳中,鬼氣森森,抬眼便見那巨石之上立一怪僧,通身發白,沒有一絲血色,四肢又瘦又長,腹部卻巨大如鼓。
寂真明白,這便是明空所化的羅刹娑無疑了。那肉芝乃是千年靈物,據說尋常人吃了可以脫胎換骨,延得百年壽命;有根行的人吃了,則法力大增,不知頂上多少年勤修苦練。寺中代代相傳說靈山有肉芝出沒,無奈這精靈最怕受驚,一有風吹草動便如驚弓之鳥,移居他處,深藏不出,所以僅極個別人機緣巧合能見著一下,也隻是轉瞬即逝的工夫罷了。但即便如此,靈山寺眾早已把這天生靈物視作鎮山之寶。如今這天地間的異寶竟葬身妖孽腹中,還助它凶焰、荼毒人世,寂真豈能不惱?當即厲聲道:“孽障!靈山聖地,豈容你在此撒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