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景通接到家書,也十分氣憤,自古官匪不一家,這老鼠居然敢在貓兒頭上拔毛。當即點選一幫精兵悍將,共計百十號人,親自帶領,星夜啟程,馳往家中。
再說這賊人,名叫徐惟武,徽州府人士,乃是個單腳賊。何謂單腳賊?江湖中大多數賊人往往成群結黨,他們各有分工,作案時,有人踩點,有人望風,有人下手,有人搬運,謂之雙腳賊。這些雙腳賊一般都有個共同的住處,有個“瓢把子”統一領導,出動時一窩蜂,一旦得手,大碗喝酒大塊吃肉。但單腳賊則不一樣,他們平日裏和常人一樣住家生活,每年出外,做一兩趟生意,一不結黨羽,二不收徒弟。這種單腳賊最是難做,非有絕大本領是做不來的。徐家世代做這買賣,左右鄰人卻無人知曉,因他們仗義疏財,周圍窮苦人家時常能得到他們接濟,大家皆感激涕零,更不會往這江洋大盜上去考慮。
那時正是劉瑾當朝,武宗皇帝極是信任他,滿朝文武雖然不齒劉瑾,但沒有一個不畏他的威勢。劉瑾這人,極其貪婪,無論京官外出辦事回來,還是外省官員進京彙報,都要向他送禮。其實劉瑾想的也有道理,凡是京官外放的,都是肥缺,辦事官員定能撈一大筆回來,而那些地方上的封疆大吏,平時就已賺得盆滿缽滿,從這些人身上揩些油,可以說是理所應當。這些官員既然走了這條路,即使稍微有點良知,但為了這個規則,也不得不大撈特撈,以滿足上麵的饕餮胃口。
但也偏偏有那與眾不同的。有個叫周鑰的兵科給事中被外放到徽州辦事。這周鑰是禦史出身,在大明朝當禦史的人,名位雖是清高,但生活卻極其清苦。那時官員的俸祿極低,別說官場上的往來奉儀,就是平時的很多生活用度,大都靠搜刮得來。普通的官還好說,但這些禦史身負監察之名,又多是飽讀詩書隻信聖賢理的呆子,所以,很多禦史家裏都是窮得連粥都沒有飽的喝。也正是因為這些禦史在窮苦不堪的境況裏度日,所以並無什麼掛念,敢於去挑戰那些大官,甚至專挑極紅極大的官兒,參奏他一下子,若運氣好,合該那大官走背字,一折子參準了,就能落個青史留名,升官加爵。
這周鑰倒沒機會彈劾什麼大官,不過也算走運,沒托人沒送禮,竟得了個外派徽州的差使。在別人眼裏,是個發財的機會,但在周鑰眼裏,這卻是個大麻煩。周鑰在朝中多年,當然知道劉瑾的規矩,但他一生清廉,又不肯去搜刮百姓,思來想去,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
正當周鑰走投無路之時,遇上了徐惟武。徐惟武平生最恨貪官汙吏,在周鑰剛到徽州之時,便已盯上他,心想若他是個貪婪無度的官,膽敢在徽州刮地皮的話,就趁臨走時狠狠偷上一筆,讓他竹籃打水一場空。結果多日的尾隨盯梢,倒讓徐惟武發現周鑰是個清廉如水的官員,徐惟武越看越佩服,心中生了相結交的念頭。
這日,周鑰心中煩悶,於是換了便服到街中散心,方在茶肆坐定,便有一矮胖漢子上前行禮,這人便是那單腳賊徐惟武。徐惟武敬周鑰為人,倒不避忌,坦言自己是綠林人士,因仰慕周鑰,有心結交。讀書人雖不重利,但卻將聲名看得很重,周鑰一聽自己的廉名竟已傳遍徽州,倒是欣喜不已。關於江湖義士與朝中清官結交的事情,他在書中讀過不少,聽徐惟武談吐中頗有豪氣,便也另眼相看。
講骨氣,談膽識,兩人越聊越投機,不知不覺說到周鑰的煩心事上來,徐惟武聽得氣憤難平,一口攬下來,教周鑰盡管放心,自己負責去籌集一千兩銀子,讓他回京複命。周鑰當然推辭不受,徐惟武勸慰他盡管放心,這銀子絕不從普通百姓身上出一分一毫,隻是從贓官身上借支,爾後送給劉瑾,權當是有借有還罷了。
徐惟武平日裏仗義疏財,手中根本存不住銀兩,但他仗著一身功夫,想這一千兩自是不難籌集。
戚家所在的鳳陽府與徐惟武住的徽州府同屬南直隸,平常徐惟武奉行兔子不吃窩邊草的老話,不在南直隸作案,此次因為時間頗緊,顧不得遠途跋涉,便就近選了戚家。戚家有人當官,又家道殷實,正對他的胃口,就是那護院的魯大鼻子在江湖上頗有些交際,不忍直接下手讓這魯大鼻子下不來台麵。另外,當時很多豪富人家,喜歡在家中隱秘處挖掘地窖,每有大筆銀兩,都燒熔成銀水,灌入地窖之中,久而久之,結成一個巨大的銀塊,謂之“銀海”。別說是賊人,就是成群結隊的強盜響馬,也搬動不走。徐惟武如果貿然進去,靠偷取散碎銀兩和珠寶首飾,一次湊齊所需,倒是十分麻煩。不如將魯大鼻子叫出來談談,讓主家自動奉上一千兩破財免災。於是便有了方才到戚家借用銀子的事情。
但徐惟武並未想到戚景達如此執拗,滿心以為能到期拿錢,誰知那邊不吭不哈,給了個軟釘子吃。他慌忙又轉向別家取了一千兩銀子,趕去送給周鑰。可是為等戚家銀子,耽誤了時日,周鑰久等徐惟武不到,隻好踏上歸途。
一路上,這周鑰越想越絕望,丟官棄職他倒不怕,但劉瑾手段之狠辣,是有前車之鑒的。曾經有給事中安奎出京盤查錢糧,返京後劉瑾索賄,嫌他給的少,便尋了個過錯,命東廠給他上了一百五十斤的大枷,活活將其枷死。周鑰想自己十年寒窗,獲得功名,成為人人羨慕的科道官員,可這些年來非但不能經世治國,反倒落得個家徒四壁,妻兒老小都跟著他受苦,到頭來還要受權奸欺壓,死了也要背負那莫須有的罪名。想著想著,不禁悲從心中來,當船行僻靜水急之地,一頭跳入水中,待隨行趕上施救,卻早已回天無力。
徐惟武得知周鑰噩耗,遷怒於定遠戚家,認為就是因他們耽擱,才害了周鑰性命,於是便暗自與戚家卯上,發誓非攪得他家雞飛狗跳不可。
多日來,徐惟武連續得手,見戚家護院出走,來了衙役也無濟於事,不禁有些鬆弛,未料到戚景通會親自回家。這戚景通賦性聰明,又勤奮好學,盡得養父真傳,加之久經戰陣,自是手法老道。他唯恐驚著盜賊,部隊一到定遠附近,便尋地方駐下不走,三三兩兩穿上平民服裝,零散進入戚家,沒有命令,不得妄動。這徐惟武偷得上勁,竟絲毫沒有察覺。待百十號人全部到位,戚景通決定收網……
百餘個親兵皆黑布包頭,黑色短裝,打起裹腿,穿上薄底快靴,一半持鋼刀,一半握強弩,密布大院各處。戚景通授意,隻要瞭見大賊,不惜代價,務求當場格殺。
這夜,徐惟武又來到戚家,他來得多了,也便托大,直接沿戚家屋脊向後院奔去,誰想剛跑了幾步,腳下一絆,便聽到鈴聲大作,這是戚景通安排下的機關,院中各處,都扯有極細的絲線,絲線那頭連著銅鈴鐺,稍不注意,就會觸動聲響。
徐惟武還未及反應,四麵八方便射來飛蝗般的箭矢,幸好他身手靈便,左躲右閃,避過大多箭支,但右膀還是被射中。弓箭一停,便有十幾條黑影竄上房頂,將他團團圍住,也不言語,舉刀便砍。
這些人便是戚景通和他的親隨。江湖中人動手前會囉唕幾句,論論禮數,攀攀交情,但軍人久經戰陣,通常都是以命相搏,所以出手就是殺招。徐惟武嚇了一跳,匆忙應對,他的功夫本高過這班人許多,但剛才已經負傷,手中也未帶兵刃,加之倉促應戰不免心慌,一不小心被戚景通一刀砍中,連肩帶左膀被生生削了下來。
徐惟武身受重傷,不敢戀戰,奪過一個軍士手中的鋼刀,拚著性命衝殺出去。他高來高去的輕身功夫好過戚景通等人太多,幾個縱躍便沒了身影,戚景通追趕不及,隻好作罷。
徐惟武先前隻顧逃命,並未感到疼痛,奔了一個時辰,見追兵並未跟來,稍稍放鬆,便覺得傷口疼痛難忍,咬牙支撐著又走了一段,再也支持不住,昏倒在路邊。
幸好一個郎中途經此地,將他救起,並為他敷藥止血。徐惟武記起他左臂上留有刺青,江湖上有人識得,若官府據此細加盤查,有可能累及他的家人。於是便拜別郎中,強撐著往家趕去。
徐惟武的妻子李氏以及弟弟徐惟學、徐惟斌見他這般慘相,自是痛哭流涕。他自知命不久矣,便告知他們事情的前因後果,並囑咐趕緊收拾細軟到湖廣去投親避難,交代完一切,徐惟武便咽了氣。
三人強忍悲痛,葬了徐惟武,將值錢的東西帶在身上,匆匆棄家而去。幾日後,他們途經信陽州,恰逢河南大災,赤地千裏,有錢也買不到吃食。幾人餓得發昏,李氏又發起高燒,徐惟學便讓嫂子和幼弟在原地等候,自己去尋些吃的來。
不知過了多久,李氏久等徐惟學不來,正饑餓難忍之時,突見一群災民向西奔去,上前打聽方知,原來是靈山寺的僧尼施粥賑濟災民,於是李氏便帶上徐惟斌跟著隊伍,跑去粥棚,想興許徐惟學也聽到消息,能在那裏遇上他。粥棚人多,李氏身子虛弱,擁擠之下,竟一頭栽倒在地,暈了過去。徐惟斌那時年齡尚幼,不過十歲出頭,哪裏遭過這般情勢,一時沒了主意,坐在地上號啕大哭起來。眾僧尼聞到哭聲,上前探尋,見這叔嫂倆可憐,便將李氏救護到寺中調養。
過了月餘,李氏身體康複,複到信陽尋找徐惟學,但茫茫人海,哪裏還有他的影子,湖廣親戚的住址又在他身上,自己一介弱女子,又遭此大難,萬念俱灰之際,她又想起靈山寺,於是重登靈山,在那裏做了個居士,每日吃齋念佛,倒是慢慢靜下心來。
徐惟斌也跟在寺中過活,幹些燒水打雜的事。隻是他年紀輕輕,尚未嚐過紅塵滋味,李氏心存不忍,一直沒有讓他出家。待徐惟斌成年,李氏央住持租了塊田地給他,又在周邊村落為他尋了個莊戶女子做妻室,令他一心一意做起佃戶。又過幾年,徐惟斌喜得貴子,起名徐海。
可惜命運不濟,這徐海沒出兩年,父母便雙雙染病,撒手人寰。
徐家屢遭大難,徐惟武、徐惟斌皆短命,徐惟學又不知所蹤,李氏吃齋念佛,自然相信因果輪回一說,她認定這一切都是徐家做賊的報應。眼下徐家隻剩一根獨苗,她唯恐再有差池,無法跟徐家列祖列宗交代,於是在佛祖麵前發願,願以身贖罪,但求保下徐家這唯一的血脈。
待徐海長大一些,又索性讓他拜在寂遠大師門下,法號普淨。普淨拜師不久,李氏便害病去世。普淨打小在靈山寺長大,無論僧尼都知他身世淒慘,對他愛護備至。偏這孩子又爭氣,文武功課皆努力用功,越長大越發顯得骨骼清奇,是塊習武練法的絕好材料,雖然有些頑皮,但大家對他皆喜愛異常。
寂真說到這裏,輕輕地歎了口氣,道:“丹鶴,你知道我為何將這說與你聽嗎?”
郭丹鶴似懂非懂地點點頭,進而又搖搖頭。寂真道:“我知你孝陵衛的子弟,從小生活富足,就怕染了少爺小姐脾性,吃不得苦,遭逢些變故,容易誤入歧途。將普淨的身世說與你,就是想讓你知道,普天之下,黎民百姓之中,吃苦比你多得多的,身世比你可憐的也大有人在,你且要放下心性,方能守得雲開霧現,知道嗎?”
又道:“昨夜我故意不打掃這房間,又命人送來簡樸菜色,你便經受不住,想要離開,這心性再也要不得。我知你擔憂你娘親,但須記住,你在這裏便是她的願望,能圓她的願望,便是比什麼都強。”
郭丹鶴經寂真點醒,倒是明白了不少,當下點頭稱是。寂真見她如此通透,便緩和了語氣,拉她到身邊,又講了不少話。
原來昨夜寂真安置完郭丹鶴,便去寂遠那裏說明情況,但話剛說一半,就聽到外麵有異動。寂真出門一看,正見郭丹鶴鬼鬼祟祟地摸向山門,心知她想偷偷離去。寂真知這孩子心性未定,便有意讓她碰碰釘子,磨磨她的火氣,於是使出幻觀呼音,迷住郭丹鶴。郭丹鶴那會兒感到眼前晃動,便是中了寂真的幻術,但她法力不到,絲毫看不出破綻,硬是在寺中奔跑了一宿,直到天明,體力耗盡,才昏昏睡去。
當晚普淨就在寂遠門外偷聽,知道寂真度來個小叫花子,後來寂真匆匆離去,他不明就裏,也不敢跟去。待到白天偷跑到塔林玩耍,遇上郭丹鶴,方記起昨晚一事,知道她必是中了寂真的幻術。他喜歡跟人比試,但靈山寺中人物,不是比他高過太多,就是遠不如他,但這次跟郭丹鶴對打,卻很中他意。世上最好的對手,就是幾乎與自己旗鼓相當,又略微遜色的那種,鬥上幾百回合後,戰勝對手,既有搏鬥的快感,又有勝利的成就感,實在是快哉快哉。
一連數月,寂真都將郭丹鶴孤零零地放在這陋院當中,也不傳授任何功夫法術,隻是搬來一堆佛經,讓她有空翻閱。郭丹鶴哪裏耐得住孤燈枯坐,稍稍看一會子書,便急得火星亂迸。在屋中實在悶得無聊,她便會到山中轉轉,寂真知這靈山清靜幽雅,最是修身養性之地,倒也不加阻攔。
信陽是個多雨之地,氣候堪比江南。這日,傾盆暴雨下過,天色放晴,山中霧氣未散盡,陽光又射了進來,映出彩色霓虹,煞是好看。郭丹鶴眼見這般景色,忙走出房門,向後山溜達過去。靈山的上下四圍,除了參天古樹之外,盡是毛竹,大的有水桶粗細,長有十丈,遠望青翠欲滴,令人心曠神怡。郭丹鶴吸了口雨後空氣,感覺神清氣爽,不禁加快腳步,向深處走去。
先開始,這山頂處還是白雲簇繞,隨著紅日升起,雲嵐漸散,不覺間郭丹鶴已翻過山頭,順後山背麵而下。這裏形勢同前麵相比陡然一變,山勢逼仄異常,唯一一條小徑,左接萬丈絕壁,右臨無底深澗,澗中承著山上瀑布下來的急流,水流形同電掣,撞擊在澗中山石之上,聲如轟雷。澗中被激起的水汽弄得煙霧蒙蒙,森森怪石若隱若現,更顯猙獰。郭丹鶴雖已有些修為,但這般險境,一個不留神,滑足下去,縱使功夫卓絕,也是凶多吉少。
正當她緊步慢行之時,突見澗中蒙蒙水汽之中,似有一個怪影晃動。定睛看去,原來是一著青衣僧袍的小僧,肩上挑著一對大水桶,正從澗底飛身向上。這澗底與澗岸之間,相隔有十數丈高下,隻見這小僧如飛鳥般在澗壁上左縱右跳,專揀突出的巨石落腳,僅幾下子,便落到郭丹鶴麵前。那身法,幹淨利落,再看桶中之水,不曾灑落一點。郭丹鶴不由咋舌,這輕身的功夫也倒罷了,但看那滿滿兩桶水,少說也有百來斤重量,此人竟能擔著它毫不費力的飛上澗岸。正思謀間,那小僧已走到近旁,迎麵一照,正是那日在塔林中遇見的普淨。
普淨方才聽到郭丹鶴喝彩,一臉得意洋洋:“小叫花,我這一手如何?”
要擱別人,以郭丹鶴的性子,定是當麵誇讚一番,但偏偏這個普淨,郭丹鶴頗為不服,撇撇嘴道:“哼,我看也稀鬆平常。”
“稀鬆平常?大力金剛印法在你眼裏竟稀鬆平常?哼,小叫花,切莫說大話,當心吹破了天還要煩請女媧娘娘!”普淨聽郭丹鶴竟對他的得意法術出言不遜,心中不悅。
郭丹鶴見普淨臉上變色,心中甚喜:“你不信?看我照樣使來!”
普淨聽罷,將手中水桶重重頓在地上,賭氣道:“好!看你有什麼手段!”
水桶一入手,郭丹鶴便後悔了,這對大桶寒氣逼人,哪裏是尋常木料製成,分明是生鐵鑄造。這鐵桶加上裏麵滿登登的澗水,她拎起已經頗為費力,還何談能輕鬆下到澗中。
普淨看出端倪,嘿嘿一笑,道:“哈哈,我看還是罷了,這對鐵桶笨重至極,沒個多年功夫,是不好應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