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2 / 2)

我趕緊又從人後鑽出來,看見七八個低年級小孩並列三排走在何老頭身後,眼睛盯著何老頭的後背。我也去看,何老頭的後背掛著一塊大白紙牌子,紙牌上寫滿了毛筆字。怪不得這幫小東西能背得這麼齊,照著念的。不過這樣我也挺佩服,說實話,有幾個字我還不敢確定認不認識。我就盯著那幾個含混的字認真看起來,越看越覺得這個毛筆字眼熟,後來終於想起來,這是何老頭自己的字。花街沒人能寫這樣好看的顏體字,何老頭教過我們,那種胖胖的、敦敦實實的字叫顏體。何老頭自己寫字罵自己,還罵得這麼直接這樣狠,實在想不到。

大人之間,男男女女的那點事,我多少知道一點,大米他們整天把男人和女人的那個地方掛在嘴上。大米親口對我說過,他在八條路的蘆葦蕩裏看見過一對男女光身子抱在一起,不停地動啊動,男的屁股動起來像打夯。是誰我就不說了,反正我知道。大米說到光屁股時,兩個嘴角止不住往外流口水,就像過年吃多了肥肉,油止不住從嘴邊流出來一樣。可是,說真的,我從來沒看過何老頭跟韭菜怎麼怎麼過,我放鴨子經常經過他們屋後,歪一下頭,他們茶杯放哪個地方我都看得一清二楚。

可這幫小狗日的一起說他們看見了。不知道怎麼看見的。

他們走走停停。敲一陣鑼鼓,小狗日的們就齊讀一遍何老頭背上的字。人群裏亂糟糟的,西大街本來就不寬敞,擠來擠去就更亂,我和姐姐被擠散了。亂還有一個原因,就是他們交頭接耳,相互爭論,據我聽到的,主要有三方意見:一方認為何老頭該死,多大的人了,整天戴著禮帽跟個人物似的,原來一肚子壞水花花腸子,收養一個大閨女竟然為了幹這種髒事,幸虧是個傻子,你說要是個好好的姑娘,這還怎麼有臉活下去,怎麼嫁人生孩子呀!第二方觀點完全不同前麵的,傻姑娘怎麼了,傻姑娘不是姑娘啊?丫丫也是女人,要不是頭腦有毛病,那臉蛋,那身段,那個皮膚白嫩能當涼粉了,咱花街有幾個比得上?第三種當然和前麵兩個都不同,那就是,他們認為根本沒有的事,何校長在花街七年了,待人那個好,對丫丫更不用說了,就是個傻子也捧在手心裏疼,怎麼會幹那種事!打死我也不會信。

“那為什麼把他抓起來遊街?”

“誰知道,哪個喪天良的誣陷!咱們花街,吃人飯不拉人屎的越來越多了!”

因為看法不同,人群自然分成三部分。一部分追著遊行的隊伍看,跟著叫喚,要打倒何老頭,要打死他,有人甚至往他身上吐痰扔石子。另一部分人不冷不熱地跟著,抱著胳膊三兩個人說話,眼還盯著前麵的隊伍。第三部分落在最後麵,事實上他們出了西大街就沒再跟上,就在西大街的拐角處停下來,臉板著生氣,為何老頭咕噥著喊冤抱屈。我回頭找我姐,聽見他們在罵人,包括劉半夜的兩個兒子。七八個小東西現在隻剩下三個,走掉的幾個就是被他們拎著耳朵從朗讀的隊伍揪出來的。他們罵他們的兒子或者小親戚:

“個小狗日的,皮癢了是不是?讓你來現眼!”

遊街的隊伍還在繼續。一陣鑼鼓一陣朗誦。後來我聽大人說,中間穿插朗誦的遊街,他們也是第一次看到,不知道是不是跟外國人學的。我又跑回第一部分,隻是想看看熱鬧。我看見濃痰、石塊和混著苔蘚的濕泥團從不同方向來到何老頭身上,那些濕泥團是他們剛從陰涼潮濕的牆角摳出來的。我什麼東西都沒往何老頭身上扔,因為我不知道他到底幹沒幹過壞事。也不敢,他是我老師,教我所有的功課,禮帽還在我床底下。一想到禮帽我就緊張,當時頭腦進水了一定,拿帽子能當飯吃啊。

後來又想,要把禮帽帶來就好了,給何老頭戴上。他的高帽子被打掉了,劉半夜兩個兒子幫他戴上幾次又被打掉,劉半夜的兒子就煩了,裝作沒看見,一腳踩上去,再不必撿起來了。石塊、泥巴和痰就落到他無限接近禿子的光頭上。有血流出來,粘嗒嗒的濃痰也搖搖欲墜地掛下來。可是何老頭像突然啞巴了一樣,怎麼打都不吭聲。

你倒是說兩句話呀。你就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