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那頂禮帽,半夜裏惡夢把我嚇醒了。我夢見禮帽長了三十二條蜘蛛那樣的細腿,密密麻麻地從我後背爬上來,突然抱住了我脖子。我慘叫一聲醒了,摸摸腦門上的汗,慶幸隻是個夢。我爬起來,借著月光從床底下把禮帽夠出來,已經恢複了原來的形狀。我小心翼翼地看它的四周,沒有腳,又扔到床底下。得想個辦法把它送出去。
第二天早上,我被姐姐叫醒,姐姐說:“快,要鬥何校長了!”我半天才回過神,噌地從床上跳起來。“怎麼鬥?”我問。
“遊街。”
鑼鼓聲從西大街響起來,鑼是大銅鑼,鼓是牛皮鼓,猛一聽以為馬戲班子來了。我去井台前洗臉時,看見韭菜蹲在牆角逗繡球和四隻小狗玩。她把其中兩隻抱在懷裏,左臂彎一隻,右臂彎一隻,還用嘴去親小狗的嘴,嗓子眼裏發出嗚嗚嗚的催眠聲。醜死人了。
“別動我的小狗!”我喊了一聲。
韭菜嚇得胳膊一鬆,一隻小狗掉到地上,跟著另一隻胳膊失去平衡,第二隻也掉下來。小狗摔得直哼哼。我滿手滿臉是水地跑過去,抱起小狗一個勁兒地哄,哎呀,摔壞了摔壞了。韭菜低頭拿眼向上瞟我,知道自己犯錯誤了,鼓著嘴站在一旁搓衣角。
“還看!都快給你摔死了!”我說。
韭菜哇地哭起來,甩著手說:“我找爸。我去找爸。”
我媽從廚房跑出來,一邊在圍裙上擦手。“丫丫別哭,丫丫別哭,”我媽說,“誰欺負你了?”
韭菜指著我,“他!他罵我!”
“丫丫不哭,我打他,”我媽做著樣子打我。“你看我打他。我把他剁了給狗吃!”
韭菜笑了,跺著腳說:“剁他!剁他!剁給小狗吃!嘿嘿。”說完了突然安靜下來,又要哭的樣子,“我找爸。我去找爸。”
我媽說:“吃完飯再找。丫丫聽話。”然後對我和姐姐說,“還愣著,等著飯端到你們手裏啊?”
那頓飯吃得潦草,我和姐姐都急。西大街鑼鼓喧天,震得飯桌都嗡嗡地跳。我們沒敢多嘴,爸媽都護著韭菜,怕她知道何老頭被抓被鬥的事。有什麼好怕的,大不了被打一頓,遊幾天街。就是不知道這老頭犯了什麼事。
路上遇到幾個同學,他們都往西大街跑。何老頭被抓了,課當然就不上了。我懷疑整個花街的閑人都來了,裏三層外三層堵在大隊部門前。門前兩個敲鼓的,一個打鑼的,咚咚咚,咣。咚咚咚,咣。我剛擠進去,門開了一扇,劉半夜的二兒子走出來,對人群揮手,去去去,往後站,往後站,別礙事!大家撅著屁股往後退了退,另一扇門也開了,何老頭被劉半夜的大兒子怪異地推出來。
像小畫書裏的白無常。戴一頂又高又尖的白帽子,脖子上掛著一塊巨大的白紙板,上麵寫著八個字:
衣冠禽獸
為老不尊
何老頭低著腦袋一出門,剛停下的鑼鼓又響起來。接著又停下了,吳天野從大隊部裏走出來,因為突然安靜下來,他的聲音就顯得格外的大。吳天野說:
“鄉親們,這兩天我痛心疾首,痛心疾首啊!看到那幾封舉報信,我眼都大了,嘴都合不上了!我做夢都沒想到,我尋思所有花街人做夢也不會想到,咱們的何校長,就是教咱們花街上的孩子讀書解字的先生,竟然是這樣一個衣冠禽獸!他收養了我們花街的孤兒丫丫,竟然為了這個肮髒的企圖!鄉親們想想哪,丫丫,就是韭菜,才多大啊,剛剛二十歲!多好的年齡啊,就這樣被他,這畜生一樣的人,給糟蹋了!這是咱們花街的恥辱!你們說,怎麼辦?怎麼辦?”
劉半夜的兩個兒子一起喊:“打死他!打死他!”跟著一陣鑼鼓聲。
吳天野揮揮手,鑼鼓又停了。他說:“打死人不行。但咱們花街的這口正氣要出,要給丫丫和全體花街人一個交代。大隊裏商量了一下,遊街示眾。好人咱不能冤枉,壞人也決不放過。好,開始!”
鑼鼓敲起來,走在前麵,接下來是劉半夜的兩個兒子押著何老頭,還是一人一隻胳膊。經過我麵前,何老頭抬了一下眼皮,我趕緊縮到別人後麵。走幾步,鑼鼓停下了,大家正納悶,忽然幾個小孩的背書一樣的聲音冒出來:
我們的校長罪該萬死,不是人;我們的校長禽獸不如,是個老騷棍。七年前就起壞心思,收養個傻丫頭,為了當馬騎。他打韭菜我們看見了,他罵韭菜我們看見了,他幹所有壞事我們都看見了。遊他的街,批他的鬥,打倒一切不要臉的害人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