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跋(13)(1 / 3)

知恩圖報,這是做人的起碼的道德。在我一生中,不知有多少朋友幫助過我,使我闖過一個個關口。有人說,我是一個“福將”,每到“危難”時刻,必有“貴人”相助。這是“天意”嗎?也是,也不是。因為“天”並非神靈,而是一種必然,而必然是由主觀和客觀的條件所決定的。我忽然想起在朝鮮戰場的一段經曆。1951年初夏,外交部派我陪同三位波蘭記者到板門店采訪,隨行的還有新華社記者、譯電員、電台等,由東北軍區派一個排護送。當時,正是談談打打,一過鴨綠江,就遇到敵機轟炸。三輛大卡車,隻能夜裏走,白天躲在山上睡覺。可夜裏也不安全,敵機時常投下一串照明彈,瘋狂地轟炸掃射。這時,卡車就衝到樹下,人們奔向路旁。有一次,我全身伏在水稻田裏,頭露在外麵,仰望著敵機,炸彈就在二十幾米外爆炸。最危險的是山路崎嶇,走在後邊的一輛大卡車突然翻車了,我們趕緊跳下車,把三位戰士和一位新華社記者的屍體,從車身下邊拖出來,把電台也從泥漿中撈上來。下一步怎麼辦?四野茫茫,一片漆黑。不僅敵機來轟炸,匪徒特務也隨時可能出現。負責護送的連長被眼前的這種景象驚呆了,神經受了刺激,什麼話也說不出來。三位波蘭記者,一位是波蘭黨報《人民論壇報》的老布爾什維克(後來是黨中央委員)勃羅汀斯基,顯得非常鎮靜,通情達理,而那位年輕的軍報記者卻暴跳如雷,一個勁問連長:“怎麼辦?怎麼辦?”連長束手無策,神情恍惚,連站都站不穩。此時,我隻好挺身而出,代替連長指揮,把人們安頓在樹林裏,布下三層崗哨,以防匪特的偷襲。然後,我就扶著連長,邊走邊說,勸他冷靜,恢複理智。往哪裏走呢?去找誌願軍!隻有找到誌願軍,一切才有希望。可誌願軍在哪兒?不知道。路上遇到匪特怎麼辦?我身上沒有槍,連長有盒子炮,我要他隨時準備好,他倒是緊緊握住槍。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我連拖帶拉著連長,走了一程又一程,還是不見一個人影。敵機又來了,隻聽一聲又一聲槍響,這是沿途崗哨向夜間開車的司機發出的“關燈”警報。我高興極了,判斷附近就有誌願軍。果然,黑暗中有人大喝一聲:“口令!”我隻好喊了一句:“同誌!”我不知道口令,而此時此刻,“同誌”就是最好的口令呀!一位誌願軍戰士奔到我麵前,用懷疑的眼光打量著,一個穿西服,一個穿軍裝;一個大聲說話,一個啞口無言:到底是什麼人啊?我簡單而又急切地講了情況,要求見誌願軍首長,請求緊急援助。小戰士被我說服了,領著我們爬到山上,先是到了團部,團政委又領我們到了軍部。軍政委熱情地接待了我們,並立即下令警戒,以保護國際友人的安全。天亮了,軍政委派車把波蘭記者接上山,用罐頭牛肉款待他們,不斷地為勝利、為和平、為友誼幹杯。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喝酒——通化紅葡萄酒,又甜又香,一杯下肚,臉就紅了。軍政委決定,派一輛吉普車送我們去平壤。小吉普開得快,遇到敵機轟炸也躲得快。由於戰事激烈,板門店不去了,我把三位記者送到平壤附近的波蘭大使館。大使用最好的語言和美味接待了我,三位記者和我結下了同生共死的患難之交。回到沈陽,我病倒了,兩個多月的緊張生活,使我全身像散了架似的,癱在床上昏睡了好幾天。後來,我把沿途情況向東北軍區作了詳細彙報,特別強調連長盡了最大的努力,是一個好同誌,不要因為車禍犧牲了三位戰士而給他處分。到了北京,人們都好奇地問我去哪兒了?因為這是一項“秘密使命”,隻有喬冠華一個人知道,是他單獨向我交代任務的。第一次出國,第一次坐飛機(灑農藥的小飛機),第一次穿西裝……在歡迎我歸來的大會上,我把在朝鮮的經曆向大家說了,人們像聽驚險小說似的,睜大著眼睛,臉上現出驚奇、興奮的表情。最後,喬冠華講話,正式表揚了我,是口頭表揚還是通報表揚,我已記不清了。蕭乾(時任《人民中國》英文版編輯)要我趕快寫一篇通訊。我寫好了,他看後讚賞不已,尤其對“建築物隻剩下破牆殘壁,看上去像被挖去了眼珠的骷髏似的窗洞”連聲叫好。他一字不改,馬上把這篇通訊寄往天津,刊登在1951年10月22日的《大公報》上。我之所以要寫出這段經曆,就是想借此表達我的感恩之情——對誌願軍、對朝鮮人民、對一切為祖國安全與世界和平作出過貢獻和犧牲的人們,盡管我不知道或忘記了他們的姓名,包括那位連長和軍政委以及翻車身亡的戰士們,我都永遠地感激他們,懷念他們,崇敬他們。

寫到這裏,我又不能不再向我的“引路人”——王榕,深深地鞠一躬。她是一位傳奇人物,早在1936年就在北京見過我,在吳德領導下做地下工作。“七七”事變後,她和我姑媽一起逃亡到天津,睡在馬路邊又餓又渴,捧著海河的黃泥水喝。從濟南到南京,輾轉千裏,最後回到老家大別山,參加了抗日流動工作隊,與中共長江局安徽工委負責人之一張勁夫秘密接上了黨的關係。因為她太“紅”了,張勁夫提議給她改個名字,大家七嘴八舌,又查字典,提出把她的原名王伯淵改名為王榕,張勁夫拍板:“這個名字好,大家同意,我也讚成。”她是三個工作團唯一的女團長,張勁夫給她的任務,一是組織群眾抗日,二是重建黨的組織。她二十二歲擔任中共嶽西縣委書記,領導群眾與土匪、頑軍進行了艱苦卓絕的鬥爭。國民黨反共氣焰日益囂張,內定了37人的黑名單,其中就有鄭位三、彭康、何偉、張勁夫、王榕等。組織決定王榕撤出大別山,到淮南開辟根據地。1939年11月,劉少奇到皖東,在幹部大會上作報告,王榕作記錄。1940年起,她先後任縣委宣傳部長、組織部長、縣委書記、路東地區婦抗會理事長,編報紙、反土匪、平叛亂、打日寇,曆盡艱險,英勇頑強,被譽為“女中豪傑”、“江淮一枝花”。就是這樣一位女英雄,1944年整風時竟被懷疑為“打進來的特務”!她大哭了一場,在結論上寫道:“我根本不是特務,願受黨的審查。”1944年8月,她被分配到《淮南日報》社擔任通聯部長,還進了黨委,參與領導報社整風。就在這年冬天,我也到了《淮南日報》社。她一見到我,就問我姑媽在哪裏,我說不知道。從此,她特別關心我的學習,悄悄地借書給我看,記得第一本書就是《鋼鐵是怎樣煉成的》,還有《夏伯陽》《鐵流》,尤其是劉少奇的《論黨》,屬黨內讀物。在她的引導下,我的人生觀逐步地從抗日轉變到共產主義,非常崇拜保爾?柯察金,十分向往蘇聯。1945年4月27日,由她介紹我入黨,當時我才過了十六周歲,算是青年黨員,一滿十八虛歲即轉正。黨組織是秘密的,黨員身份不公開,隻能看行動猜誰是黨員。什麼行動呢?那就是模範,吃苦在前,享福在後,處處當先鋒,事事做表率,一切為了公,不能有一點私心。所以,我從一個學徒,很快地成了熟練工人,又從工人成了印刷廠石印股副股長、股長,最多時帶領二十多人,為完成多項任務日夜苦幹。由於我表現突出,被大家推選為代表去新四軍軍部所在地,參加了淮南地區的“群英會”。我一點也不知道,王榕介紹我入黨時,她還是一個“特務”呢。此後不久,我偶然得知,我姑媽在延安,和胡喬木結婚,改名為穀羽(原名李桂英)。王榕喜出望外,立即找到淮南區黨委書記劉順元,馬上發電報到延安。第七天,延安回電,我姑媽證明,王榕入黨是她介紹的。背了兩年“特務”的包袱放下了!日本投降後,她被調往東北,在大連從事工會工資工作,刻苦鑽研而成了專家。1949年11月,李立三指名調她到北京,在全國總工會先後任工資部副部長、部長,長達九年之久。中央政治局開會討論工資問題,都要請她列席參加。1954年,劉少奇指定王榕參加政治局會議討論科技人員的待遇。1956年春,國務院召開全國工資會議,周總理作報告,第一句話就是:“我今天是來負荊請罪的。”王榕聽了很震驚,也很內疚。周總理說,“生產發展了,勞動生產率提高了,而職工工資卻沒有相應增加甚至有所下降,作為總理我是有責任的。”1957年夏,周總理又召開工資福利座談會,指定劉子久、宋平、王榕等把會議情況和意見寫成報告,王榕列席的八屆三中全會通過了周總理的這個報告。正當王榕雄心勃勃要為工資改革作貢獻時,突然天降大禍,於1958年被打成賴若愚“反黨集團”的“五虎上將”之一。她在痛苦中熬呀,熬呀,整整熬了二十一年。直到“四人幫”被打倒,鄧小平當麵向胡耀邦交代:“這件事交給你辦,不管誰拍板的,包括我拍板的,全錯全平,部分錯部分平。”1979年,這個冤案終於徹底平反了!她說:“在蒙受冤屈的二十一年中,我接觸了方方麵麵的人物,有產業工人、企業管理人員、機關幹部、科技人員,部長、副部長,他們絕大多數人對我沒有歧視、冷遇,他們教育了我,鼓舞了我,鞭策了我,更加堅定了我對黨、對革命的信念。這二十一年中,我得到了鍛煉,並從中學到不少的知識。因此,我無怨無悔,願在有生之年,為祖國的繁榮富強,為建設有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偉大事業盡綿薄之力。”一次,王榕問周恩來總理:“總理,您工作這麼繁忙,有那麼多的大事兒在等著您去處理,您為什麼還要在工資問題上傾注這麼多心血?”周恩來總理認真地回答:“可不能小看了工資工作,我請示過毛主席,主席說像工資這樣重大的問題,一年能解決兩三個就算很有成績。不抓重大問題,其他工作抓得再多也不算有成績。”平反後,她先後擔任電力工業部勞動工資司司長、國家人事局副局長和黨組成員、勞動人事部顧問,1983年被選為六屆全國人大代表,1990年被評為優秀共產黨員,1995年被評為“全國十佳健康老人”之一。2000年11月19日上午,在《天地頌》出版座談會結束時,我講了幾句話:“今天,我特別要感謝五十五年前介紹我加入中國共產黨、已經八十五歲高齡、冒著風雪來到人民大會堂的王榕同誌!”當著幾百人的麵,我向她深深地鞠了一躬。多年來,凡是我從事的事業,特別是“兩彈一星”的創作,她都熱情地給以支持和幫助。2005年9月,我剛在醫院做完放大瞳孔檢查眼底,立即飛一般奔向萬壽路,向她老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