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闊回到家裏時,已經是後半夜,阿妹沒睡,等著他。見阿闊樂嗬嗬的,就問:這回大頭龍替你說話了吧?阿闊沒有回答她,卻說:我想再去一趟北京,我還要在那大紅門前邊照張相,還要是帶色的。見阿妹瞪著眼睛看他,又說:大頭龍能去北京,我怎麼就不能再去一趟北京?他大頭龍有胳膊有腿,我又不是缺胳膊短腿的。原先限製出門,怕老百姓出門做生意搞資本主義,現在政府放寬了,做生意也不叫搞資本主義了,還提倡,很多人都出門呢。阿妹問:你是想做生意?做生意的人可都是好精明的人。阿闊說:你說我傻?阿妹說:我是說,你這個人太實在,連我都蒙過你,你到外邊,還不讓人給賣了?阿闊說:你蒙過我,你不是又回來了嗎?我想做什麼都得實誠,實誠才有根底。阿妹說:做生意得有本,咱哪來的錢?她也不等阿闊回答,就把掛在耳朵上的金耳墜子摘下,又把手上的金戒指退了出來,給了阿闊。阿闊雖然打過這主意,可見阿妹那麼幹脆反有點猶豫。阿妹一把塞在他的手上。阿妹說:你拿好了就行。阿闊不解。阿妹說:你認識柱嗎?他出了一趟門,手指頭上的金戒指沒了兜裏的錢也沒了,差一點回不來。阿闊問:他喝酒了吧?阿妹說:是喝酒,剛認識的人,跟人家喝,還帶回招待所房間裏接著喝,醒了就什麼都沒有啦。阿闊說:我就不喝酒,不跟別人喝,自己也不喝。阿妹說:我信。
阿闊真的又去了一趟北京,是坐火車去的。下了火車,出了北京站,阿闊的眼睛都有點兒不夠用啦,故地重遊,心裏有一種說不出來的高興。走了幾步,渾身是汗,哇,北京的夏天也這麼熱呀。把它的,阿闊心裏想著,就坐在馬路牙上,這麼熱的天,還穿襪子穿鞋,捂得慌。他把鞋子脫了,把襪子也脫了,還把它塞到鞋窟窿裏去,把兩隻鞋子的鞋帶係在一起,順手就搭在肩膀上。兩隻在家鄉不穿鞋子的腳又解放了,好舒服,五個腳趾張著,抓地也抓得牢,他就這樣走上了長安街。“文革”時,他們上北京串聯,一隊中學生就是這樣打赤腳,從北京站,走到長安街,一直走到天安門,好多人還給拍巴掌。現在,他穿著阿妹給他做的西裝,沒想到所有的人都對他側目而視,還一下子就把他給看毛了。他正有點兒手足無措,就看到一個警察在向他招手。阿闊走到警察跟前,不解地問:怎麼啦?警察說:你看看你自己。阿闊上上下下看自己,沒什麼呀。警察說:衣冠不整。阿闊低頭看,鈕扣沒扣錯呀。警察說,把鞋子穿上。阿闊這下聽明白了,就坐在馬路牙上,把襪子掏出來塞褲兜裏,他想就光腳穿鞋吧。沒想到警察又對他說,先穿襪子後穿鞋。阿闊心裏嘀咕,長時間沒出門,這回上北京,怎麼連走路都得讓人教呀。入鄉隨俗,阿闊開竅,現時不是“文革”那會兒了,他跟警察客客氣氣。馬上就要看到天安門的大紅門了,他得有一種好心情。他對所有的人都笑臉相迎。
阿闊有了兩張天安門大紅門前的照片,一張是正麵的,鄉裏人的心理,這不能少,還有另一張,阿闊別出心裁,是他在量那大紅門的厚度,他的大手張開著,大紅門一掐厚。阿闊仰趟在一家招待所的床上,把一條腿翹在另一條腿上邊,左手拿著照片,右手拿著一條北京烤鴨的鴨腿,咦,北京烤鴨怎麼這樣難吃?阿闊想阿妹了,要是阿妹也在這裏,她就可以給他證明,北京烤鴨的確不好吃。還有,兩個人一塊在那大紅門前照張相有多好呀。但阿闊是出門人,出門人就會反過來想:會不會是自己錯了呢?北京烤鴨要是難吃怎麼會那麼出名呢?他打電話給大頭龍。大頭龍問他:你是怎麼吃法?阿闊聽了好奇怪:用嘴吃呀。大頭龍又問:在哪吃的?他那口氣還一本正經的。阿闊不知他說的是什麼意思,就老老實實說:我買回來在房間裏吃嘛。大頭龍一句話就給他甩了過來:你不會吃。阿闊有氣:在北京,我不會走路,不會吃飯。大頭龍說:這就對了,在北京,你得學走路學吃飯學說話。好了,廢話少說,今天晚上大前門全聚德,我請你吃烤鴨。這回,我可是你的老師了,回去後別還老是說天安門大紅門一掐厚,該說:大頭龍教我吃烤鴨。還有,北京人涮羊肉不叫刷羊肉。阿闊說:我答應阿妹說不喝酒的。大頭龍說:出門哪有不喝酒的?阿闊靈活一下:好,我答應你,就喝一杯。
回到家裏,阿闊多知道了好多事,北京不能光腳在街上走,他還知道涮羊肉,知道烤鴨甜麵醬大蔥薄餅,還會說蓋了帽。他說:在北京,豬心豬肝豬腰豬肚統統叫下水,比豬肉還便宜,不像咱們這裏,拿豬心什麼的當補品當寶貝,好些人一輩子都不知道豬心什麼味。在北京,花不了多少錢,可以天天吃豬心,說得鄉下人一個個目瞪口呆。有不服他的,當然首先是阿臭。他說:出門好什麼好?千八百塊錢沒有了,香了嘴巴臭了屁股。出門等於花錢,這就是阿臭的算式。我不出門身上也不會少塊肉,可我那把錢還睡在自己兜裏,暖暖呼呼的。阿闊那兩張在大紅門前照的照片,放大了,就擺在廳桌上,阿臭連看也不看。阿闊當然不是為吃喝玩樂去北京的,他還知道北京商店、王府井百貨大樓、西單商場、花市、貴友、賽特、燕莎,有很多咱沿海的服裝,北京人認咱們這裏的貨。這自然是一個大發現。可阿臭說:這跟你有什麼關係?你有本辦廠嗎?你會做服裝嗎?人家有華僑親戚你有嗎?
阿臭最愛說的話題是誰誰誰破產了,誰廠子倒了,搬回老房子住了,車也賣了。現時開摩托車載人,載一位KTV小姐,小姐給大票,找不了。小姐說:別找啦,頭年,你老給我送花籃。他不知為什麼就能專聽到這種事,還都有鼻子有眼。
阿闊生意做砸過好幾回。做砸也難過,可他不掉眼淚,隻是習慣地在地上蹲了一會,把淚水咽下去。阿妹發現阿闊生意做砸了,也吃大碗飯。
阿臭眼裏是誰誰誰屢戰屢敗。
阿闊還是屢敗屢戰。
哥倆的話就是不能摻和起來。
一幢石頭房子,住兩家人,阿臭看不上阿闊不會守財,可阿闊又不向他借錢,魚往前躥,蝦往後彈,各有各的活法,也沒再鬧出什麼樣風波來。兩家的女人會做人,又黏合了中間的縫隙,大鳳下地摘菜,順手給阿妹帶一把,阿妹上街買肉,回來拉一半給大鳳。投我以木瓜,還之以瓊琚。
兩家關係最密切的是兩個女孩,阿臭家的惠珍和阿闊家的娟娟。惠珍應該是比娟娟大七八歲,像兩隻小鳥似的,挺有話說。要是有什麼好吃的,也是惠珍塞給娟娟,或者是娟娟塞給惠珍。過年,兩個人都有壓歲錢,娟娟拉著惠珍去了一趟石獅。為什麼是娟娟拉著惠珍,而不是惠珍拉著娟娟?娟娟的壓歲比惠珍多。娟娟想把兩個人的錢擱在一起花,惠珍是很本分的,她不願意。娟娟說:這又不是別的什麼錢,這是壓歲錢呀。那時,石獅有走私洋貨,電子表、圓珠筆、收音機,對女孩子極有吸引力。買的東西是她倆共有的,讓娟娟拿回她的房間,不讓阿臭看見。可她們一高興,把錢花光了,怎麼辦?兩個人不怕,走回去,她們是趕在日落前回到家的。兩個人回到家裏就不一樣了,阿臭狠篤篤地罵,還讓大鳳查惠珍的壓歲錢。阿闊卻是讓阿妹燒水給娟娟泡腳。這事,阿臭當然認定是娟娟拉她們惠珍去的,惠珍老實古意,但他隻能窩在心裏。惠珍娟娟,誰大呀?還有一條,他疼娟娟,他手上要是有幾塊糖,不一定有惠珍的。你大了麼,得有娟娟的。為什麼?她小。
多少年過去……
過去,阿臭總對阿闊說:我吃的鹽比你吃的米還多,意思是讓阿闊對他敬著點兒,對他的教誨什麼時候都得洗耳恭聽。可這多少年,給折了個個兒,變成阿闊過的橋比阿臭走的路還多。阿臭的長者地位大大動搖了。
掙了錢的阿闊給阿臭說他要蓋新房子,阿臭沒錢跟阿闊合蓋新房子。阿闊說了,他搬新房子後,老房子就留給阿臭。阿臭心裏酸甜摻半。阿闊蓋了新房子,搬進新房的時候,他就把那個北京地圖的鏡框擺在廳桌上,阿臭也管不了他了。有時,阿臭來看看,心裏別扭,可那是阿闊掙錢蓋的房子,現在已經沒有阿臭說的份了。他隻在心裏自我解嘲,瞎貓碰到死耗子。
阿臭、阿闊合住石頭房子,夜裏是一半黑一半亮,看起來有點礙眼;分開了,現在夜裏就是一幢黑一幢亮,也是好別扭。可對阿臭來說,是眼不見心不煩,兩幢房子並不在一起。
阿臭家黑著,他和大鳳躺在床上,阿臭睡得著覺嗎?睡不著,睡不著也說話,說來說去,也繞到出門上來。阿臭也怨恨自己命苦,一輩子活得挺吃虧。老爸一輩子挺苦,可他還出過國去過新加坡。弟弟阿闊早先傻人傻福氣,也上過北京。就他,老了,老了,還什麼地方都沒去過。大鳳不知他在說什麼,怪怪的,挺反常的。阿臭沒聽她吱聲,就問:你怎麼不說話?大鳳想了想說:你要是想,你不會跟阿闊出去一趟?阿臭惡聲惡氣說:老爸去新加坡,舅舅給出錢;阿闊串聯去北京,“文革”不要錢;我出去一趟,誰給錢?大鳳說:要不人說你牛蜱,有進無出。大鳳又說:我都讓你說糊塗了,阿闊後來出門,還不都用自己的錢?阿臭歎氣說:我能和他比嗎?他掙錢那麼容易,掙錢就像用掃帚掃。我是心疼我那點錢,我是用手指頭兒摳出來的,一尖錢都不容易。說著說著就沒話了,說著說著就睡著了。
阿臭家黑著,可閉上眼睛,也覺得阿闊的家的燈是亮著的。一天,大鳳問阿臭:阿闊他們一夜夜的不睡,他們哪有那麼多話說呢?阿臭說:胡說八道,畫虎卵捉皇帝。大鳳還問:夜裏你不去過他家,他們都胡說些什麼,怎麼會那麼愛說有那麼些人愛聽?阿臭說:他們說外國一個什麼動物保護區,老虎獅子大象都不關在籠子裏,到處亂走。大鳳問:老虎不咬人?阿臭說:怎不咬人?人要進去參觀,就得坐鐵籠子車進去。要是有人想下車看看,保衛人員就提著槍跟著他。要是有什麼野獸咬住他,保衛人員手裏有槍……大鳳說:他瘋了,那種地方怎麼可以出去,還好,有槍。阿臭說:好什麼好?不是開槍打野獸,是開槍打人。大鳳說:你胡說什麼呀?阿臭說:不是我胡說,是他們胡說,說是讓人死的快減少人的痛苦。動物保護區,野獸是不能打的……大鳳說:這咱們不懂,咱也到不了那地方。有沒有說人可以不吃飯的?阿臭說:有呀,咱原先說,人是土變的,什麼都是從土裏來的,偏偏有人說不是,沒有地也能長莊稼。大鳳說:外國人不是吃五穀雜糧長大的?阿臭說:菜不種在地裏,有什麼蔬菜大樓。水果不種在山上,種在陽台樓頂上;還說:每棵,就說這地瓜吧,多少水多少肥料都是配給的……越說越沒邊啦,什麼外國辦個什麼廠,用的工人,可以用幾百個瞎子,幾百個沒胳膊的,幾百個沒腿的就行了。大鳳說:哪是什麼工廠呀,到哪裏去找那麼多殘疾人?兩個人就不再說了,不說就睡著了。
阿闊老是跟阿妹講出門,也不是盡講出門的好,有時也累得賊死搞得好慘。“文革”時,火車上擠滿了人,連坐在地上都不行,就站著睡;站著也擠,不用扶著,睡著了也倒不下去;搶到行李架最好,可是上得去下不來,憋得尿褲子;還有站椅背上的;廁所也全讓人占了。開放後,不亂紅衛兵了,又多了行李貨物,大包小包,也擠,都不要命了。苦呀,可就想出去,心裏不知怎麼就有一股勁,感覺是在闖一條生路,還不算刀山火海嘛。
阿闊有點兒小錢,就買腳踏車,錢多一點,就買摩托,錢還不夠,就買汽車。也許他哥說的對,他是磨腳皮的命。
阿闊學開車拿到駕照買了車,頭一件事就是想帶他哥他嫂到飯店去吃一頓飯,他和阿妹一塊兒去請他哥他嫂。大鳳聽到車聲,開門跑了出來,是誰呀,把車開到我們家門口?見是阿闊和阿妹,高興的,就用手去摸那車,嘴裏說著:真漂亮真漂亮。阿妹說:嫂子上車吧。大鳳說:我還真想進去坐一下你們的車,不會弄髒吧?阿妹說:嫂子別那麼說,阿闊就是專門來接你和大哥的,一塊兒去飯店吃飯。大哥呢?大鳳說:你們不用請我,你們買車,我替你們高興。阿臭不出來,他們就走進家裏去請。阿臭坐著不動,裝聾作啞。大鳳催他,去換衣服呀,要出門。阿妹說:阿闊心裏老惦著,一買車就接大哥大嫂出去走走。阿臭隻好站起來,進了裏屋,大鳳知道他的脾性,跟了進去。阿臭還是不動,阿臭髒心。阿臭說:他不就是顯擺他買車了嗎?大鳳聽了都覺得那話說得太紮耳朵,生氣說:別牽著不走,拽著倒退。你到底是去不去?阿臭說:你告訴他,我拉肚子。阿闊不和他哥一般見識,讓嫂子再把惠珍喊來。惠珍又非要找娟娟,最後就5個人一車,出發了。路上,大鳳說:我頭一回坐車是到屋頂上曬番薯渣從上邊跌下來斷了胳膊,坐的是救護車……惠珍不讓說,喊了一聲:媽。大鳳說:不說不說,今天高興。阿闊說:嫂子什麼時候要出門,我給你開車。
阿闊買了車,阿妹也學開車,小丫頭片子娟娟也學開車,要命的是家裏沒車的惠珍也偷偷地學,還拿下了本子,這可把阿臭的鼻子氣歪了。阿闊朋友多,門口就停著很多朋友的車,惠珍就老想動別人的車,阿臭覺得是丟人現眼。
阿闊知道阿臭手裏捏著錢,他懷著試一試的心理,去找阿臭,勸他也買車。他說:有車和沒車就是不一樣,有了車,人就活分。阿臭說:我暈車。阿闊說:買車,讓孩子開,沒準孩子就闖出來了。阿臭說:你兩個侄子都暈車。阿闊說:暈車會好的。阿妹原先暈車,現在不暈車了。還有,現在車降價呢。阿臭說:我就操心米長價了。沒車能活人,沒米活不了人。阿闊苦口婆心:要是手頭錢緊,我可以給添一點。阿臭說:我不借錢,我喝湯喝水也不借錢。他半天又抬頭問:要是闖不出來呢,把他們的老婆本都丟了呢?我不能跟你比,你輸得起,我輸不起。魚有魚的路,蝦有蝦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