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拖車憨
一葦和早起的日光一塊兒走進村子。
村子在吃飯。
蹲在牆角托著兩個碗吃飯的人少了拖車憨。拖車憨那天起晚了,但他也感覺到那塊日光。他不知道那是日光,隻感覺那是一塊金光閃閃的東西。他想伸手去抓它,手動彈不得。他努力地想看清它,掙紮著繃著的兩塊眼皮終於分開了。那塊金光閃閃的東西也不再躲閃,定在了牆壁上,是從一個牆窟窿裏透過來的一塊金色日光。拖車憨全身的勁垮了下去,一種多年養成的習慣又使他一骨碌翻身爬了起來,動作好大,跟掉下去似的。他一下子扶著床沿蹲在床前,熟悉地伸手把床底下的夜壺抓了出來,憋了一夜,他有了放鬆的快感。這時,他覺得背後站著一個人,他頭也不回理也不理。夜壺不響了,那隻烏黑的幹巴的手伸過來了,拖車憨頭還是不回,隻是把夜壺往上一提,那隻手就接了過去,從他的肩膀上提走了。拖車憨坐在床沿上,開始卷他這一天的第一炮煙。當他用舌頭把煙紙舔濕,把煙叼在嘴上,伸手摸火柴的時候,天井那邊傳來咕咚咕咚的聲音,那是把夜壺裏的尿倒在放在那裏的一隻粗桶裏。粗桶,細腰小底大肚的那種粗桶,是一種專門挑糞肥的桶,也許帶著尿的腥騷味,也叫腥桶。拖車憨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沉一沉,煙從鼻子裏爬了出去,和了夜壺最後的幾聲咕咚。拖車憨的人生得意好像就僅僅剩下這一點點了。他不知怎麼咽了口唾沫,喉結滑動了一下。他嗓子那邊也作了一聲回應,咕咚。
房門口是個小廳,隔著小廳就是灶腳。小廳裏擺著黑不溜湫的小飯桌,抹布的黑色的漬水浸到木頭裏去,現在除了一道道硬硬的年輪的外圈還硬挺著,已經看不到小桌子木頭原來的顏色,而且那木頭好像都朽爛掉一層,一溝一溝地凹下去。桌子正中一大雞角碗的番薯,邊上一隻小花碗裏盛著豆豉,小飯桌邊上斜著一把竹凳。雞角碗不是圓的,有幾個瓣,像半個南瓜,不過碗沿是往外翻的。碗邊上畫著一隻大紅雞角,民間工藝,也許藝人畫得多了,那幾筆還挺潑辣。拖車憨坐下去的時候,竹凳吱扭一聲,就艾艾怨怨地承受住了。拖車憨看到小花碗裏的一粒黑豆豉動了一下,是一隻蒼蠅,他揮揮手把它轟走了。這對他來說是習以為常的事,他們把蒼蠅叫戶神,就像北京人把麻雀叫家雀,也叫老家賊一樣。他們總得廝守在一起,無論什麼時節,也不能分離。拖車憨抓起那雙竹箸,夾了一口番薯送到嘴裏。他每天早晨得吃兩大碗番薯,在外邊拖車,得有這兩碗番薯墊底,熬到日罩頭,兩條腿就軟掉了。日罩頭那一頓還是兩大碗番薯。晚上那一頓,妻才在番薯鍋裏撒了幾把米,經過一天的勞累,才能聞到那麼一點點米香。老是吃番薯,胃也受不了。鄉裏人不懂得那叫胃,胃裏不好受,就叫戳心。拖車憨老是覺得番薯一天不如一天,以前有各種各樣的番薯。有一種番薯橫著掰開,有著一個一個紫色的圓圈,他們叫它芋薯,像芋頭一樣的香。有一種番薯叫豎仔,據說是村裏一個叫豎的人種出來的番薯,番薯的中間是鬆的是香的,番薯的外層是軟的韌的,吃起來像糯米那樣有嚼勁。現在全都沒有了,每一塊都一樣,一樣白白傻傻的,一次次改良品種,改得隻剩下一種品種,產量是高了,卻讓人沒胃口。幸好,妻的豆豉做的好,醬瓜都醃得紅紅的,生薑都醃得紅紅的,要沒有這,都不知怎麼打發這一天天的番薯。
空碗朝天了,一隻黑黑的枯枯的手又伸過來了,嘮叨也像蒼蠅一樣在他頭殼上盤旋。都什麼時節了,沒看日頭有兩竿高了,有拖車的等人客的,沒有人客等拖車的……剛才那隻被轟走的蒼蠅又繞回來,落在拖車憨的上眼皮上。拖車憨拿竹箸的手往上一揚,把蒼蠅轟走,就勢把竹箸拍在黑汲汲的桌子上,罵了一句難聽的話:不吃了。妻的話嘎然而止。
那天,在那張桌子邊上,還發生過另一個故事,那時拖車憨還在夢中,他昨日暗暝多喝了兩盅酒,家裏人沒敢大聲說話怕吵醒他,怕他罵,怕他吼。
黑汲汲的桌子就孤獨地站在那達,中間孤零零地擺著那碗黑豆豉。
妻,女,兒,三個人站三個地方,各自端著一大雞角碗番薯,無味地吃著。
誰也不想聚在那桌子邊上。哪有什麼好聚的?隻是從灶腳從鍋裏盛了番薯,歪到那邊伸著夾了一塊醬瓜,馬上就離開好像站哪達比它都好似的。誰都一句話也沒有,天天番薯,說什麼?
兒子的臉還臭臭的。
妻好憶苦,就說:忘了哪一年了,人標家連著,一頓也沒有變過,吃了288頓番薯幹。
兒子說,哪人不成了豬狗。
妻說:逆天呢。現今咱有番薯吃,暗暝一頓還撒把米,人得懂得惜福喲。
兒子說:你看人家吃魚吃肉,天天吃番薯我還惜什麼福?
妻說:你那是皇帝嘴乞丐身,你要吃好的,穿好的,吃的雞鴨魚肉,還有山珍海味呢,穿的綾羅綢緞,還有插玉戴金,你就得投胎在富貴人家。你既是生在咱窮人家,那你就別想,還不如安安分分的過日子。生在這達就是番薯命,咱這坷地就隻長番薯。誰不知米飯好吃,偏就沒有水田,什麼命吃什麼,這全是天意。
兒子說:不是有很多人生在這達,那他也是番薯命。可人家去番了,就再也不是番薯命了。去當兵了就有水餃吃了。考上學了不用再吃番薯就再也不回來了。
妻說:去番當番客,那他也得有一個番客爹呀,而你爸卻是一個拖車的。
兒子說:那個番客爹原先不也是生在咱這達,不也是番薯命,他也不是祖祖輩輩都是番客。
妻讓咽住了。
在這達,在鄉下,一年能吃幾頓好的是有數的。一是過年過節。過節真的做好吃的也就是普度節,普度眾生,也就是鬼節,這居然是這達一年中最重要的節日,連鬼也怕挨餓。新中國成立後,破除迷信,年年禁普度,但屢禁不止。後來反複想,這到底是為什麼?其實這鬼節不是在敬鬼神是在敬人,不是鬼吃是人吃。什麼問題最大?吃飯的問題最大。一個傳統鄉村節日和吃死死地糾纏在一起。沒吃的這一頓也不能不吃,親戚朋友,得請人家吃。有吃的了更得大吃,請親友大吃大喝。“文革”時禁得死死的也偷偷做,“文革”過去了,手頭有幾個錢,也想方設法辦它幾桌。鄉下人到底是鄉下人,照樣土裏刨食,吃番薯還是吃番薯,你讓他變哪裏去?所有的鄉間節日都是借敬神鬼而實際上是在敬人。二是給前輩死者做紀。對已故前輩的生日和忌日的紀念活動,也是做幾樣吃的,擺在供桌上,燒燒香燒燒紙。說是讓死者尚饗,實際上是借敬死人而改善活人。三是紅白喜事。結婚吃喜酒,死人也還要吃鹹魚飯。中國所有的傳統節日都歸結在吃上邊。難怪我們要歸結成那樣一句話:什麼問題最大?吃飯的問題最大。於是說無糧則亂,於是要以糧為綱。
人活著就得吃,這完全沒有錯。但到底是吃什麼?中國人一直就沒有弄明白。吃,就是吃糧食,一見就問人家吃了沒有。歐洲人美國人嘲笑我們,說他們吃肉我們吃草,說中國人的腸子比他們長幾米。中國人當時想不明白,糧食都還不夠吃怎麼可以吃肉呢?因是統一思想大家也就不想。糧食得挺單一,連花生都不能隨便種。城裏人一個月才有半斤肉二兩油,鄉下就更別提了,那時他們的肚子素得慌。鄉裏人吃頓好的吃什麼?也還離不開糧食。這地方叫五大姓:米粉、大麵、芋、芋丸、糯米飯。請客,這是基礎,用這填底得讓客人吃飽。其他的就是稀罕物了。因是鄉下,有一隻家養的自己在房前屋後覓食的雞,宰了請客這是很大的禮。因靠海,去買條魚。一般到最後一道菜才上豬肉,同時上包子,掰開包子夾一塊肉,就叫肉夾包。吃肉也還離不開糧食。吃請,這肉夾包都舍不得吃,總是帶回來,孩子在家裏等著呢。
年節成了鄉下人的一個盼頭,盼過年,盼過節,盼吃人的喜宴,人辦喪事,那頓鹹魚飯也是非吃不可的。
還有就是農忙割稻子的日子,吃頓公飯。一般是鹹飯,還有一個湯。鹹飯裏邊還有肉。鄉下人吃公飯都吃出經驗:第一碗不要盛得太多,趕快吃完好再盛第二碗,第一碗要是盛得太滿吃完要再盛第二碗可能就趕不上了。第二碗要使勁壓壓得實實的上邊還要拍得尖尖的吃的時候飯都頂著鼻子尖。
吃飯的鄉下人呀。
正在長身子的兒子全靠番薯了。兒子的身子就像他們家的土屋,沒有石頭,沒有磚,當然更談不上鋼筋水泥,是土牆,是土屋,經不起風雨,尤其經不起從海裏上來的台風。台風帶雨曾推倒他們家土屋的一個屋角,就為這拖車憨沒錢修隻好把妻借出去,應該說就是典出去鑄成他一生中的大錯。兒子也曾用這貶自己沒本事的老爹。他母不愛聽,說要不能有你們?
兒子說:要是一輩就吃番薯,你們不如別生我們。他說著把箸往桌子上一拍,剩下半碗番薯不吃了。
妻本要給說說這事,沒想到今日中了魔似的拖車憨也這樣把箸拍在桌子上也說不吃了。
妻想,不信你們都能成仙。城裏人說不信天上會掉餡餅,妻不敢那麼想,她在心裏說不信天上會掉狗屎。狗屎就挺好了,狗屎可以肥田。一個沒出過門的鄉下女人她能想的就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