拖車憨猛然站起,走到天井那邊,又突然站住了,好像就這幾步,就把身後的妻擦掉了。他站在天井裏卷這天的第二炮煙……沒想到在門口就碰到要坐他的車的人客。這種事從來沒有過,回回都得走一段村道,到大路那達去等人客,哪有人客跑到他家門口來的?妻催他出門的話本來也沒有錯,就是讓人討厭,拖車憨一肚子鳥氣,不知怎麼就消掉了。
當然,拖車憨拉這個人客也費了一番周折,他剛拉開破舊的木板門走出來,很打眼的是一個番仔婆,而這個番仔婆又正好在拍他家帶蠔殼的土屋。拖車憨當時腦子沒有拐彎,沒有想一想為什麼一個番仔婆會來拍他的破房子?一個那麼漂亮的番仔婆跟一幢破房子能有什麼樣關係?後來,拖車憨想起他們那個破大門,底下門板爛了一個大洞。幾十年的風吹雨淋,門下邊的邊角朽爛了,底下成了一個洞。鄉村老式的房子都有狗洞,拖車憨家的狗不鑽狗洞,它們鑽門底朽爛出來的這個洞。雞呀,鴨呀也喜歡在那個豁口處出入。這構成他家日常生活的一道風景線。
拖車憨覺得確實薑還是老的辣。他軟硬兼施,該刁鑽就刁鑽,該認鬆就認鬆,要不每句話都跟他嗆著說的番仔婆怎麼會成他的人客呢?
拖車憨拉這個人客是太輕鬆了,沒走幾步,到了溪岸上,番仔婆什麼都好奇要到下邊去走一走。他把車往相思樹下一停,身邊風吹綠葉,頭上藍天白雲,往樹幹上一靠,十分愜意。更何況這一天不用著急了,番仔婆包他的車一天五塊錢,日罩那一頓飯還吃主人家的是一大碗鹵麵。他還找機會再占點便宜,番仔婆不願意去上鄉村的屎坑(廁所),要到甘蔗地裏撒尿,讓他在外麵看著。他馬上就又向她討插花(小費)。他拖了多少年的車,頭一回撿了這樣的便宜,包車本就少,而且是這麼輕鬆的包法。那時他還不知道發生在這一切背後的故事,以為是他那一天碰巧的運氣。
拖車憨這一日早頓飯有點兒反常,隻吃一碗番薯就出門拖車,如果不是遇到這番仔婆,這半天兩條腿可能跑不下來。不過,在相思樹下又沒什麼事,由於日罩那一頓有一碗對於天天咽番薯的拖車憨來說是很可口的鹵麵,他的腸子卻提前蠕動了。這是拖車憨得意中的小小的尷尬。
拖車憨後來就老是想,那一天他怎麼會睡晚了呢?怎麼會那麼巧他走出門就剛好讓他遇到那番仔婆?那一天他又怎麼會有那麼大的脾氣怎麼會隻吃一碗番薯就不吃了呢?好像就已經知道日罩那一頓番仔婆還不僅是請他吃鹵麵還是那麼豐盛的一大桌。他甚至想冥冥中有誰在安排似的。
日罩頭吃完飯後,拖車憨送一葦去僑聯歇息,因車上有一兜剩菜,就顛顛地回了一趟家。
妻聽到聲響就一邊嘮叨一邊探出身來,天光不起,困到日頭曬屁股,日罩還要歇著,一日能掙幾個錢?
拖車憨今日不發火,心情好,還笑嘻嘻的。他給老妻的回答是他手裏提著一兜好物。
拖車憨今日進家的腳步不是軟的。
手裏抓著一塊抹布站在大門邊的妻看著他從自己身邊走過去,過了天井,上了大廳。
正在洗碗的女兒看著他。
靠在柱子上的兒子看著他。
他們看著他因他手裏提著一兜什麼,這使得他進家的腳步和往日不一樣。
聞到一股番薯的味道,拖車憨站在黑汲汲的飯桌前邊說:拿幾個碗來。
女兒把剛洗好的碗又放回桌子上。
拖車憨把帶回的菜一一地倒在自家大雞角碗裏,一碗豆(一種季節性的海螃蟹)、一碗燉肉、一碗九節蝦、一碗豆豉鰻魚。
妻問:這是哪來的?
拖車憨說:你不是見過那個番仔婆?你還嘮叨嫌我和她說話耽誤出車,和人客說話不就找活?她包我的車,日罩這一頓她管飯。番仔婆手大,就這麼點了一大桌。她隻吃了幾隻蝦和半隻豆,其他的一口沒動。
妻問:她還請別的人客?
拖車憨腦子還沒有拐過彎來:沒有別的人客呀。
妻奇怪:哪會是她請你?
拖車憨愣住了,半天說:沒親沒故的,她請我幹什麼?
妻說:會不會她想托你辦什麼事?
拖車憨說:我一個破拖車的,值得用這麼大禮?我能給辦什麼事?要是想拖東西,她用錢顧我不就得了,還用繞這麼大彎?
妻說:這事是有點兒怪,既不托你辦事,她是你的人客,就請一個拖車的,這不更大禮。是你向人要的?
拖車憨說:我要,那也得要得來呀?我就向她要一碗鹵麵,五角錢,她沒糧票外加兩角錢。
妻說:這一桌得多少塊?比包你幾天車的錢還多呢。
拖車憨說:想不明白就別想,省得腦仁子疼。傻人傻福氣,就落個口福吧。可他不想也得想,半天說,不知道番仔婆這是怎麼啦?
兒子冷冷地說:也沒準是請錯了。
拖車憨不愛聽:怎麼就請錯了。請錯又怎麼樣?
兒子說:請錯了你就得白給人拉幾天車。
憑什麼?拖車憨有點兒要犯狗了:錯就白錯,吃就白吃。那你吃,你去拉她。
兒子是個慢性子:她又不是請的我。
拖車憨一下給咽住了。
妻說:這有什麼好吵的?有吃的了就閉嘴。沒吃的叫有吃的了還叫。現在是他養你還不是你養他。
兒子不吭聲了。
女兒說話倒甜:要我說沒準這是有緣,要不一個番仔婆跑咱家門口來幹什麼?你不是說她還一再地給咱們的房子拍照。番子婆沒見過咱這樣的房子,她覺得新奇。
兒子不服,又蹦出一句:你還把咱們這破房子說出花來。
女兒說:自己還不自己說句好的,就聽人家踩好呀?
拖車憨緩了過來:這樣的人客我不嫌,苦找不來呢。剩菜我也不嫌,吃還吃不上呢,我還臭講究什麼?我隻要有吃,有喝,有人客,有錢掙,我怎麼都可以。咱窮可也是有頭有臉的人,咱也不是下三爛,一開始我也怕把剩菜帶回來丟人,是老板說得帶回來,這是人客好意,我想想也對。
兒子、女兒都沒再說什麼。
妻說了一句鄉下人的大實話,早點拿回來趕上吃日罩頓。
拖車憨說肚子都太素,又不是裝不下想吃就接著吃呀,要不擱到下頓也不新鮮了。孩子都饞。
兩個孩子不由地都站到桌邊。
拖車憨看看他們說:想吃就吃,這也沒有誰看著。
兒子抓了半隻豆。
女兒抓了一隻九節蝦。
拖車憨說:幹麼站著,都坐著吃。他看一眼妻,平日也吃不上,你也過來吃點。
妻就過來吃了一塊燉肉,吃得嘴唇油光光的。
兒子也吃一塊燉肉,嘴上也油光光的。
女兒也望著那碗燉肉,她用手指尖挑了一塊瘦點兒的,小嘴也油了。
所有這些構成拖車憨今日生命的光彩。
妻站起來端走那盤豆豉鰻魚,說是去熱一熱。
拖車憨說:熱魚涼肉,也好。
兒子、女兒隻是埋頭吃。
拖車憨這時得意地卷了一炮煙,在煙霧中看著自己貪饞的兒女。他想好好地讓他們吃吃,發現妻半天還不把豆豉鰻魚端出來。他有點兒坐不了,吼了一嗓:老在戶,你怎麼哪樣都比別人慢?
妻這回挺拍他的馬屁:來了來了。她把豆豉鰻魚端出來往桌子上一擱,上邊冒著白氣。
拖車憨定睛一看,變了。拖車憨的臉也跟著變了。
妻卻笑笑說:我給加一碗豆豉,就番薯吃,能多配幾頓。
拖車憨火沒有發出來,他自己窩回去了。看到妻那發自內心的笑,他心裏感到酸酸的。
這都怪自己沒本事,年輕時妻讓人拐跑了,混到這節,孩子連一口好的都吃不上。一回,兒子摸黑吃番薯配豆豉,問他豆豉裏怎麼有一條小魚幹?他都不敢回答他,哪準是牆上的壁虎掉到熬豆豉的鍋裏了。妻沒有別的本事就是會做醬瓜豆豉,紅紅的,脆脆的,按鄉裏人的習慣端著兩隻碗出去吃飯,就這小花碗裏的豆豉紅得惹人的眼,醬瓜脆得惹人的耳朵。拖車憨小時候,他母親淹的一缸子豆豉他們家吃了兩年還沒有吃完。為什麼?家裏窮,怕這一缸子豆豉撐不到一年,就下死命地擱鹽,鹹得能啄人的舌頭,常常用箸(筷子)頭碰它都有點兒怕。豆豉哪怕有點蔥花油花,可那年月缺的恰恰就是油水。有點肉或是小魚小蝦的,也就好吃。那時的人有點兒傻,當然沒錢買肉,但那時水裏有的是小魚小蝦,割稻子時水裏經常有毛蟹在爬來爬去,平日裏怎麼就沒人想起來去抓呢?在溪窟裏水潭裏車水,水幹了是下去抓魚的,但不是總去車水。鄉裏人都是老實疙瘩,那時抓魚摸蝦讓人說是不務正業。還有一條,豆豉如果總有魚呀蝦呀的這一年的豆豉可就不夠吃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