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日子也許就要在這裏拐一個彎,但他當時還看不見。
拖車憨這一日得意的還有就是他的人客是個好漂亮的女子,閩南話叫水在戶。過去,他老是拉一些歪瓜裂棗,要麼是老梆梆的,要麼是胖擠擠的,要麼是外婆不親舅舅不疼的,要麼二傻不精的。一個黑不溜湫的拖車的是找不到眉清目秀的人客的,像今日這麼水靈的還是頭一回。
愛美之心人皆有之。怎麼就番仔婆比自己的女兒漂亮呢?她有錢,她穿得比自己的女兒好,她有秀嫩命,她白淨,她不受風吹日曬,但好像還不止是這些。他不敢想但還是想,女兒的胸部是扁平的,番仔婆的胸部是鼓起來的。自己認為是老不正經的拖車憨在心裏偷偷地認定還是鼓起來的好看。這是這一天拖車憨的一次心靈閃光。它將引出那年月讓所有的鄉裏人都目瞪口呆的一整部的生活故事。當然,那時拖車憨還混混沌沌,感覺自己非常無恥非常萎瑣非常見不得人。
拖車憨這輩子比較得意的是他的眼睛,他能躺在床上讀天花板上的報紙,可從這一天開始他的眼睛花了。吃番薯的時候眼睛還沒花,他還看清像黑豆豉的那隻蒼蠅,甚至看到那隻蒼蠅腿上的毛,那時他的眼睛肯定還沒花。好像也不是遇到番仔婆時花的,他也是個壞眼兒,他也注意番仔婆牛仔褲中間不該有拉鏈的地方的拉鏈,他甚至連一扣一扣的拉鏈齒都看清楚了,那時他的眼睛肯定也還沒有花。他不該拉番仔婆到溪邊去,鬼使神差,那番仔婆怎麼會想到要上那地方呢?她還找到那石將軍被打下的頭,那個頭都多少年了,早就沒了蹤影,怎麼就恰在番仔婆來的時候又冒了出來?她還抱起來給安上去,他認定是她抱上去的不可能是別人,這不是鬧鬼是什麼?那時他的眼睛花了嗎?好像也還沒有。他沒跟那番羅羅的番仔婆走到溪裏去,是她自己下去的,那時他就靠在車上閉目養神,那時他的眼睛不會花。會不會是那番仔婆到甘蔗地裏撒尿,他在外麵給她看著的時候?不是呀,那時他不由地從外邊往裏看,番仔婆走得挺深,連影子也不見了,但他還看清甘蔗葉子上的細毛毛,也不是這個時候花的。是吃飯的時候,她給他夾菜的時候,他的眼睛從她寬鬆的衣領溜了進去,看到她的乳溝。後來,他一直罵自己不是人,簡直是天地不能容忍。但也還不是,他當時看到了後來懂得了叫乳罩的很好看的花邊。應該感謝那東西,叫他沒有犯下更加深重的罪。他真是老不要臉。可是吃飯的時候他還是每一道菜都看得清清楚楚,那誘惑他的每一滴油的光澤,都這樣讓他感歎不已。但他確實是眼花了,最根本的一條,他拉的人客究竟是什麼樣的他怎麼也說不清楚。閉著眼睛他怎麼也想不起她到底長什麼樣?後來想想,好像每一個線條都有點兒朦朧,都有一點虛虛的光,讓他總有點兒目眩。
既看不太真又有點兒麵熟,似曾相識,卻怎麼也想不起來。是啦是啦,她是長得像他的前妻,這讓他無法相信讓他不敢相信。整整幾天,他就像做夢一樣,天底下竟有這樣的事。大白天的,他總是想這不是做夢吧?
拖車憨想他的前妻了,他頭一回感到愧對前妻,幾十年過去了,他恨了幾十年,罵了幾十年,到現今才明白她是一個好女人。真該死,他現在恨自己當時怎麼會那樣沒心沒肝,他到底幹了什麼呀。他害了她也差點兒把自己的小命丟了,全村人都以為他死了,讓邊防軍打死在國境線上了。他真真是撿了條狗命。而她呢?命運是怎樣折磨她的呢?她居然不恨他,把一個女兒養大了還這樣讓她不遠萬裏地來找他,還從番給他帶來那麼多的東西,這真叫他沒臉見她了。拖車憨也真的不能見他的前妻了,他自己已經有了老婆孩子,老婆又黑又醜又老,那是一麵鏡子,照出他也是又黑又醜又老。拖車憨的心早就虛掉了,他站在洋氣的成了番仔婆的女兒麵前都覺得自己也就是一個下人。現在,他的前妻隻是他的恩人,是他的觀音佛祖。他對她,從此隻能仰視了。
原先是三個孩子伴,好得不能分開。吃飯從自家盛了一大碗番薯夾一小碗豆豉還要湊到一起吃,睡覺時也找機會湊一塊塊擠一張老式的眠床睡,一塊脫光了從古井裏打水衝冷,一塊沿路撿拾甘蔗渣,一塊在麥地裏挖番薯秧。他們好到成人。好到那次台風,一場台風到底把他們台散了。三個人,憨仔,大粒,阿士。後來,他拖車人就叫他拖車憨,大粒去番因掙了錢沒人叫他番仔粒而叫他金粒,阿士沒去番可他辦事不貼譜就都叫他番仔士。
悲劇已經釀成了到底是誰的錯?怪那場台風?怪房子塌了?怪自己沒錢修房子?怪大粒他老母逼他在家裏成親?怪番仔士出的鬼主意?怪大粒真的把錢拿出來?怪大粒還要假事真辦?怪來怪去還得怪自己,怪自己窮,怪自己沒本事,有本事誰會把妻子借出去?怪自己疑心重是自己生生地把那麼好的一個妻子推出去的。後悔已經來不及,二十幾年再後悔怎麼來得及?想來想去隻能說他就沒那命,命裏注定不是他的得到了也還得失去。可既然是命定為什麼過了二十幾年她還要來找?還讓像仙女似的女兒不遠萬裏回來找他?而且是這麼一個叫他做夢都想不到的女兒。
拖車憨懷念起他的前妻那短暫的貧苦卻恩愛的日子了。拖車憨的眼花是他想不起他的前妻究竟長什麼樣。那時他想仔細看看妻子,妻子在他熱辣辣眼睛麵前總是很害羞。鄉下人那時白天是不關門的,他沒有機會好好地看看他的妻子,沒有好好地細細地看過她的臉,更沒有好好地仔細地看過她的身子。夜裏兩個人睡在一起了,兩個人做那個是不開燈的。他也對妻說過:讓我看看。妻總是難為情。兩個人是瞎子做愛。那時鄉裏人是日落而息日出而作,躺下時是黑的,妻又總是比他先醒,他睜開眼睛時妻已經在做早飯了。隻有一回他先醒,妻睡覺還穿緊身內衣,中間的一排扣子還密密的,他剛解開她的兩個扣子妻就醒了,還敏感地一下捂住了。妻那兒都讓他動過,卻沒有讓他好好看過。他居然是看了女兒的胸部才發現那樣才好看。前妻那達也是壓得扁扁的,她從未充滿彈性地鼓起來讓他看過。
拖車憨突然驚訝地想起來,最近幾年,倒是他的後妻經常是半裸體。鄉下女人先是有了孩子,後來孩子大了女人的羞澀,甚至女人的感覺便都淡薄了,變得又粗又俗又黑又醜,自己索性就不把自己當女人看。鄉下女人要洗身子隻是拿塊濕毛巾在身上擦,誰會看誰想看?大熱天的洗了身子,算了,就光著身子,涼快。拖車憨熟視無睹,既沒有喚起他男人的感覺也不覺得紮眼。妻的乳房不是兩坨,是兩條,是兩條舊了的癟襪子垂在胸口上。看它們跟看她的兩條皺巴巴的胳膊沒有什麼差別。
一個故事結束了又重新開始,重新開始的就不是原來的故事。新故事是從前妻開始的,故事已經是女兒的故事。而故事的開始是一個老不正經的父親眼睛從女兒寬鬆的衣領溜了進去,看到他不應該看的東西。不過拖車憨還不是一個不正經的男人,應該說他還有點兒刻板。不知不為過,他真不知道那仙女似的番仔婆竟然是自己的女兒,目不旁視的是車燈不是男人。他不得已典妻,他又耿耿一輩子。
對了,吃日罩時那一頓飯的時候,拖車憨在小飯店裏遇到了阿士的兒子阿闊,那孩子都快30歲了,家裏窮,還沒有說上對象。村裏人多叫他番仔憨。拖車憨,番仔憨,本來都差不多。但拖車憨認定自己這個憨是名字,而阿闊是個番仔,是個憨仔,番羅羅。
聽人說,在地裏幹活累得要死,一收工,人都回家,就他是一個例外,他扛著鋤就去大隊部。他也不是什麼幹部他去大隊部幹什麼?那裏有公家訂的報紙,他到那裏看不要花錢的報紙。鄉下人想:你學也上不成了,你回到鄉裏跟我們一樣出臭汗,跟我們一樣理鋤頭把,哪還顯你認字,你算了吧。拖車憨當然也瞅不上這樣的人。
在小飯店裏,他也不合群,一個人跟誰也不搭話。這邊人鬧翻了天他還悶頭喝自己的酒,末了剩下的酒,到底是喝不下了還是怎麼著,沒人招他惹他呀,他就把那酒從自己的頭上澆下。酒是喝的他拿來澆頭殼,這不是憨仔是什麼?
不過,這是阿士家的事,拖車憨也不愛去打聽。自從出了那檔事,後來阿士自己又把自己的手指頭剁了,拖車憨自己也差點兒把命扔在外頭,回來後雖是抬頭不見低頭見,但很少搭話,也很少來往。拖車憨也認了,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吧,但沒想到20多年過去事情卻又回來了,回來找他,找他拖車憨。拖車憨就忙自己的了,還顧得了一個弄得讓自己妻離子散的不管是有意無意的人的兒子,一個憨仔?
這一天對拖車憨竟是那麼的重要。
拖車憨個人的這點兒醜事畢竟隻是心裏的事,但是,一件決定命運的事情,一個人生的轉折點,難道說是從歹目,從壞眼兒,從拖車憨的老不正經開始的?
……
第三部:阿闊
一葦和早起的日光一塊兒走進村子。
村子在吃飯。
……
注:《蠔殼土屋》原想分別用三個人物寫三遍,《一葦》完成了,《拖車憨》未完,《阿闊》沒寫……但寫作心境變了,隻能是現在這個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