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七章 掛著落地窗簾的客廳(1 / 3)

他聽到那個聲音,不是幻覺,他確實聽到那個聲音。那聲音有點兒古怪,雖然也是叮當叮當的,可和他先前聽慣了的,有一種微妙的,必須充滿靈性才能覺察的差別。那聲音好像就憋在客廳裏,又好像在外邊整個兒地包圍著客廳。種種阻隔使那聲音變了形,有時叮叮當當,挺有節奏,像一支仙樂;有時卻又狠篤篤的,一下,一下,震得腦瓜子生疼。客廳衝外的一麵,是兩堵牆,其實真正的牆也就半人高,上邊安著一扇一扇的玻璃,那就是兩層玻璃,中間隔一道廊子,再加上沉甸甸從上邊一直垂到地麵的窗簾。它使企圖鑽出去和拱進來的聲音都變得若有若無。平日,大吊燈發出柔和的光。這兒揚棄從四麵八方擁來的嘈雜,獨占一方,靜悄悄兒的。這裏的轟響都來自智慧的大腦。今天例外,他相信,今天例外。他扶著擺成U字形的沙發的一角,回轉身,客廳靠裏邊的一麵,再加一個側麵,都是黑褐色的高大沉重的書櫃。上邊擺滿各種書籍。最醒目的是一溜一溜精裝的大畫冊。靠在那書上的,有巨大的龜背化石。幾十萬年前的小魚在堅硬的石頭上留下了它們活潑的身姿。但這一切慢慢地都模糊了,成一個龐大的整體。在書櫃頂上突出來的是高高低低擺列著的古代雕塑,鐵佛頭、八頭銅佛、白玉佛頭、陶瓷力士……他略一側頭,又聽到那聲音,飄飄浮浮的,卻又有固定的節奏。那聲音好像存在幾千年了,他盯著玉石佛頭,好像那聲音就錄在它上邊,一到條件具備,就重新播放出來。叮當,叮當……集中精力,細細地聽,那聲音越來越具體,和一個聲音重疊了,秒針,嘀噠嘀噠嘀噠……他太陽穴上有一根血筋也在蹦,一下,一下,一下……他感到有點兒不舒服,坐下了,按摩器,突突突突突突……一下下的,弄得他腦袋也暈暈乎乎的,他隻好把它撤了,推一邊去。那聲音也消失了,也許它根本就不存在。它望著客廳的另一邊,幾個大寫字台連接著,牆角那一塊,比較空,擺著大彩電,二十八英吋,罩著。其他的地方堆滿一軸軸的字畫、文房四寶。一尊外國少女的裸體像,鑄銅的,全身的曲線美妙絕倫。她昂著頭,從這兒看過去,剛好看到她尖尖的小頦和長長的脖頸,還看得見小巧的鼻子。她舉著一條胳膊,手鬆開了,讓一隻小鳥展翅飛走。小鳥給定在那裏了,永遠也飛不走。目光卻飛起來了,又停在牆上。那兒掛著一個非洲木雕,是一條魚。再一細看,是一個黑色女人的頭像,額頭比較平整,像魚頭,臉腮上都是魚鱗,嘴像魚尾巴。人臉,變形,能變成一條魚?魚尾巴,不,那黑女人的嘴一咧,笑了:還可以變成一個個方塊呢?他搞了一輩子美術,見得多。他並不反對變形,隻是這會兒的變形,好像也在把他擠成一個什麼怪模怪樣的東西,擠出了那古怪的聲音,叮當,叮當,叮當。於是,看到玻璃櫃裏,一個不太顯眼的地方,那兒擺著他的塑像,已經翻成石膏。它低著頭,在沉思。那折磨他半天的聲音,終於變得很輕柔,像一支樂曲的餘音,慢慢地把寧靜還給了客廳。

年過花甲,鶴發童顏,隻是動作有點兒遲緩,卻更顯得穩健持重,更有派,更有風度。他伸手去摸茶幾上的蓋杯,燙得很,一手端著杯子,一手捏著杯蓋上的球球,用杯蓋邊兒,把杯子裏飄著的幾片茶葉,推一邊去,而後輕輕地嘬一口。又嘬一口。喝過了茶,覺得全醒了。那古怪的聲音消失得無影無蹤。他精神抖擻起來,可又莫名地有點兒懊惱,為什麼?卻說不清。作為美術出版社的總編輯,社長,兼書記,這一生,可以說是碩果累累。麵對著整架整架的出版物,他鬆了一口氣。蓋杯忘了蓋,升騰著一絲煙,好熟悉的一縷煙。它是從房頂上,從煙筒裏冒出來的,幾十年了,今天,怎麼又出現在自己眼前?童年時代,家裏不是頓頓有吃的。他總是苦苦地巴望著那炊煙。那煙慢慢散開了,他又看到莊稼人貼的紅對聯。他們不識字,碗底沾著鍋灰,往紅紙上蓋,一個一個的圓圈,多麼圓滿的希望,多麼圓滿的悲哀啊!那煙消失了,他又看了一眼那熏黑了的煙筒口,背著行李,離家出走,他好像是尋找那道消失的炊煙去了。後來,他懂了很多很多,那縷從自家屋頂上冒起來的炊煙,在記憶中淡下去了,卻又以各種形式頑固地再現出來。在解放區辦報,插圖不能製版,直接刻在木頭上,排上去,印出來,那極簡練的帶著點兒象征意味的一絲炊煙,一直啟發著他的創作,構成了他創作的靈性。真可惜,戰爭年代,戎馬生活,那報紙一張也沒保留下來,他時不時地,覺得是一種缺陷。可沒想到,今天,幾十年前的那縷炊煙,又再現在他眼前。極複雜,又極簡單,他重新回味那炊煙給他一生藝術創作的啟示。

驟然,他又聽到那叮當叮當的聲音,但它馬上被另一個聲音吞噬了。篤篤篤,有人敲門。社裏有事找他,都按門鈴,這人敲門。不是粗魯的敲門聲,也不是輕輕的,時斷時續的苦苦哀求的敲門聲。敲幾聲,就矜持地在一邊等著了,不屑再敲幾下。敲門聲顯示出性別、性格、年齡、學識、地位。他知道是誰來了。是本社的,但不是公事,是私訪。他已經看到那雙眼睛,那雙眼睛挺亮。他莫名地有點兒別扭。為什麼對這個人這麼熟悉,他不由自主地記住他的種種特征,記得好快,難道這就不花精力?還是,他的一部分重要的精力就用來記他了?在出版社裏,且排不上這個人呢!為什麼偏偏會在自己心裏占據了重要的位置,難道是自己左右不得的潛意識?外號叫“大師”,他親耳聽的,創作室的人都這麼叫。難道就為在國際畫展上他得的那個大獎?噢,還有兩個什麼獎。難怪?“大師”一兩年來,得意洋洋,滿麵紅光,他總是精力旺盛。他突然有點兒悲哀。社外有什麼重要活動,有他,也常常有“大師”,一出出版社大門,社裏所有的重要人物,頓時化為烏有。“大師”憑著他的精力充沛,比他更引人注目,自然地和他平起平坐。到外邊去,他也願意拉“大師”一塊兒去,和別人去沒意思,一個個,見不得世麵,要不就格格棱棱的,言語、舉動都不得當。

他覺得,應該站起來去開門。他不用站起來,阿姨把門打開了。這客廳是三用的。工作用,批閱報告、文件。會客用,接待來賓,國內的,國外的。家裏用,晚上,自己和老伴兒看新聞,孫子、外孫看動畫片,兒子、兒媳、女兒、女婿看電視連續劇。阿姨沒頭沒尾地看。他看到“大師”挺亮的額頭,於是發現,自己是站著的。

落坐後,“大師”目光閃閃地看著他,反倒像是被約來的,得主人先開口。他嘴動了動,話趁機溜了出去,他們走了。不過,隻有四個字,沒頭沒腦,他閉了嘴,等“大師”發問。“大師”眼睛一亮,點點頭,“他們”是誰,“走了”是什麼意思,全都明白。見鬼!聽到什麼沒有?他直盯著“大師”的眼睛,搖搖頭。這就是回答?他心裏窩了一團火。但他馬上就明白,是自己心裏有話,得找一個人說。“大師”來得正是時候……他們從出版社裏分出去了,還要把《S畫報》帶走。我堅持不放,我們辦了多少年了,不能不要這個刊物。他們走了,走了更好,我一直就不同意他們的辦刊方針。現在,我要拿出精力來,好好地抓一抓……說出來後,他覺得挺舒服。

“你打算怎麼辦?有點兒棘手吧?”“大師”眼神兒有點異樣。

“我先讓畫冊這邊把它接管過來。《畫報》我本來就插不進手去。畫冊,我說話,他們還是聽的。隻要畫冊管著《畫報》,統一了思想,我就不為這個刊物頭疼啦!”他輕鬆地說。

“大師”笑了。有話要說,暫時不說。

這不是好笑,他很清楚。敢對我這樣笑,才大氣粗了。其實,你也就悟到了那麼一點兒,還是黃胃給你點透了的,把你掌握的版畫技法,和國畫水墨結合起來。當然,你很靈,心有靈犀一點通。另一方麵是機遇,你很幸運。這自然也很複雜,但你從很簡單的角度入手,一下抓住了根本。你成功了,這是事實。他又想起那縷炊煙,戰爭年代別提了,後半生,出版工作占據了他大部分精力,他無愧無悔。我也抓住了,也是獨樹一幟的畫家。歲數不饒人,唉!笑吧,都說出來,我洗耳恭聽!

“大師”攤牌了:“他們走了,也搞一個《畫報》,事實上,將來兩個《畫報》之間是一場不可避免的競爭。誰比誰強,可是早有定論了。這不是一場新的比賽,《畫報》和畫冊比了好幾年了。你錯了,絕對錯了,純純粹粹的一步臭棋,我掏心窩的話和你說呢!”

他不屑地笑笑:“你不就說,評獎時,《畫報》得了那麼多的金牌、銀牌、銅牌。而畫冊幾乎一無所有嗎?評獎很多人有看法,不就少數人在那兒捏?要是換一撥人評,情況就完全變啦!”

“大師”笑了,笑得有點兒放肆!

他突然覺得,自己得再說一句,剛才說得不完整:“像他們那樣辦,《畫報》就成了少數藝術家的園地了。藝術家畫給藝術家看,完全拋棄《畫報》一開始普及大眾的宗旨!看怎麼比啦,比繪畫技法?把西方現代派的東西都拿過來,畫得連大部分美術工作者都看不懂,越比越玄,還是比內容的健康,比老百姓的喜聞樂見?”

“大師”用鼻子笑。

他不知怎麼,自個兒心裏有點兒沒了底氣。

“大師”發起了進攻:“你說,《畫報》發表的代表作,有哪一個是隻畫給藝術家看的,而畫冊哪一部分作品受到群眾的普遍歡迎,沒得獎牌不公正?事實上是不能不承認的,《畫報》一次次在文藝界引起震動,你不能閉目塞聽。”

他臉上很平靜,但他不說了。

“你打算怎麼辦?”“大師”還沒完沒了。

“你是說,我把《畫報》留下,失策?讓他們帶走,我栽一回,現在我得栽第二回?兩軍對壘,我必然一敗塗地?!‘大師’和我關係不錯,不會是耍弄我。”無視現實是不行的啦,他有點兒悲哀。說完後,他把頭仰在沙發上。

“不。”“大師”的話,有點兒不折不扣的味兒。

他坐了起來,真拿耳朵聽。

“《畫報》能辦好。獲獎作品的責編,並沒跟他們走,而是留下了!你隻要起用他們,《畫報》一定立於不敗之地!”“大師”信心十足。

他有點兒不是味兒,為什麼領導班子開會,沒人和他這樣分析,這話卻由“大師”說出來。這人將來越發不把出版社放在眼裏了,他一直就有點兒獨來獨往。他有點兒氣,莫名地生氣了,但很快地,就想開了,關鍵是《畫報》不能辦糟了。這時,他壯心不已地,好好安排《畫報》的班子。也許,這是他這一生,在出版社應該辦的最後的最重要的一件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