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七章 掛著落地窗簾的客廳(2 / 3)

“大師”慢條斯理地擺出兩個人的名字,下一步,就看你自己的抉擇了。但想了想,又找補了一句:“不過,你這個‘鄰居’,也能讓人抓住不少把柄,在房子問題上,他向上邊反映過……這是很清楚的,他等於告了出版社一狀,這就看你們,主要是你的胸懷啦!”

他半天半天沒吭聲兒。“房子是房子,工作是工作。”傳統的談話方式不能用了。他家住的是社內一幢高大的西式平房,當時好像是為了堆放雜物,貼在一邊蓋了一間小房子。矮矮的,最多六平米,像大腦袋安的一個小耳朵。現在,“鄰居”一家三口,就住在這耳朵似的房子裏。有人提醒他,直接這麼比著,對他不利。他淡淡一笑:他不負責分房,他不介入。他不管,自然就有人管,奓刺,就不給解決。比,還有更惡的,八把手親自帶人給他家修衛生間,就貼著鄰居那小屋的後牆修,比那小房子又高又大又豁亮。有人又提醒他,這麼比著,對他不利。他還笑笑,他準備退下了。很多情況他不了解。其實,誰都知道,隻要他一句話。他當然不能隨便說那一句話……但,“大師”剛才的話,使他驚醒了,由於競爭,他需要響當當的編輯。時代變化,政策改變,曆史開始巨大的轉變,他第一次發現,他手下那一大幫人用起來固然順手,可這回能上陣的,實在是寥寥無幾,竟沒有一個合適的人,他心裏隱隱作痛。不過,他有些奇怪,“大師”剛提到他那個“鄰居”,他也馬上覺得這個人行。邪了,有一種東西在他腦子裏可能長期被壓抑著,但它存在著,他莫名地有些興奮。決心並不能純來自外力。他本來完全可能是另一個人,為什麼不是呢?他來不及想。“他的房子本來就該解決。有誤會。中間有人傳話。他和《S畫報》原來那幫人有矛盾。”他說得比較策略,但明顯地爆發著一股決心,他不能最後看到出版社在他手裏天塌地陷。開闊和狹隘,偉大和渺小,同時促成了他的決心。

沒想到,他會這麼痛快!“大師”心裏有底了:“用這兩個人,《畫報》準保能上去。舉薦他們,我心甘情願承擔責任。現在,我把三級工資壓在這兒!他們弄不好,你降我三級工資!”說得有點兒激動了。

才大氣粗。他微微笑了,很大方,很大度。

“大師”站起來,他也便站起來,但沒有送,就看著“大師”走出去。阿姨過來把門閂上。

他站在那兒,半天沒動換。他這幾天,情緒一直很惡劣。“大師”剛才把他潛在內心的痛苦揭出來了,並提出了紮紮實實的解決方法。畫冊不如《畫報》。其實,他清楚,但一直不敢承認。他不能承認,又不得不承認,承認了也必須馬上用實際的東西再加以否認。他又對實際的東西沒有一點點切實的把握。它就在內心煎熬著他。他不喜歡那些人,原來《畫報》那些人,他們又不斷用《畫報》的成果向他顯耀,衝他的肺管子,叫他慢慢地難受。他們走了,不再在他眼前晃了,他在《畫報》可以說話算數了。分出去,一開始,他有點兒火,分裂行為!但很快地,他就覺得走了好,當然是走了好。這種情緒把那苦惱掩蓋了,使那苦惱找到了躲藏的地方!現在它被排除了。突然,還有一點兒奇怪的發現,房子問題,把他那個“鄰居”壓得抬不起頭來,可在他這兒卻很簡單,也許一句話就解決了;幾天來的苦惱,使他飲食不思,夜不能寢,可“大師”一點,也很簡單,迎刃而解。這個世界很複雜,也很簡單。你想叫它複雜就複雜,你想叫它簡單就簡單。他過去怎麼就沒發現這個奧秘呢?早懂得這個多好啊,現在覺得,那麼多會,毫無意義,可那時是什麼毛病,熱心開會,真的,他真的熱心過。人啊,很難左右自己。注意解剖世界,卻總忘記解剖自己,解剖自己不是件容易事兒,很多好東西終於被棄之不用了。啊,人生,醒悟得太晚了!於是,他又看到“大師”那雙眼睛,好亮,伸出來了,是兩個鑽子,好像一直碰到他的太陽穴。叮當,叮當,叮當,他又聽到那個聲音,有點兒疼,疼得痛快!

他坐下了,一絲苦惱卻又向他飄來,照樣是沒端由的。怎麼回事啊,他有點兒煩躁了。他想拂去那絲煩躁,便又站了起來,走近書櫃。最近,他在很多家發現,書櫃裏都擺著一些小玩意兒,自己一直就有這種嗜好,別人也未必是附庸風雅,也可能是童心未泯吧!玩意兒多種多樣,貝殼啦,珊瑚啦,石頭子兒啦。他更喜歡民間工藝,泥人、石人、各種動物,磚的、瓷的、布的……泥塑很好,古樸,色彩卻很鮮豔,山東高密的老虎會叫喚,陝西鳳翔的獅子可以掛在牆上,河南竣縣的咕咕鳥,一個大的,九個小的,有人送他一個竹子編的小筐,剛好裝在裏邊,還有南方的,無錫的阿福,嵊縣的七品芝麻官……他伸出手去,拿過來的卻是一個絨布做的光屁股的娃娃,就圍著一個小兜兜。他微笑了,一個光屁股的孩子向他跑來。也許是年歲的緣故,他現在突然喜歡起孩子來了。那孩子也就兩歲多,也許是三歲。自己的孩子都大了,連孫子也上小學了,他已經記不清,兩歲是多大,三歲是多大。他第一次見到那孩子,給他留下極深的印象。那孩子脫得光不溜溜的,用手扶著,跨過欄杆,站在草地上,用兩個尖尖的小手指頭兒,要捏停在一朵紅花上的米黃色的小蝴蝶。蝴蝶忽忽悠悠地飄了起來,孩子要去追,忘記了欄杆,他不由地喊了一聲,孩子站住了,沒拌倒。孩子轉向他,兩排彎彎的長長的睫毛往上挑著,輕淡的影子裏,一雙活溜溜、亮閃閃的大眼睛。這時,他突然發現陽光璀璨,像千百種花瓣編織起來的,青青的草地撒上一把金粉……那孩子,還用手扶著,跨了過來,光著腳丫子,叭噠叭噠地向他奔來。那孩子整個兒地帶著一個柔和的光圈兒。那光,是從新鮮細嫩的身體上發出來的,同時,一種溫馨的氣息,彌漫開來。孩子舉著兩隻胖胖的帶著酒窩坑坑的小手,撲到他的懷裏。他不由自主地低下頭去親那孩子。孩子呢仍無拘無束,直直地盯著他的眼睛,好像發現了什麼,一會兒,挺神秘地說:“爺爺眼睛裏邊有兩個小人兒。”他驚異了:“那是誰?”“是我。”孩子很神氣地說:“我會變,變成兩個小人兒,鑽到兩邊去。”真有意思,這是怎麼想的呢?他又一次把孩子摟了過來,還把孩子抱了起來。他這樣和一個小孩子親熱,在美術出版社可能是頭一回,很多人都住了腳,看著他和那孩子。他沒去和別人話說,還是衝著孩子:“我有空,給你畫一張畫。”他不知道孩子並不完全懂得他的話……他慢慢冷靜下來,孩子手裏捏著那個絨布娃娃,兩隻眼睛盯著他,直盯著,他又把孩子放回去了。

他腦子裏一片空白,他又坐下了。那孩子又向他跑來。不管什麼時候,不管什麼地方,那孩子都喊著“爺爺”向他跑來。他也總是彎下腰去,親親那孩子,有時,孩子臉上抹得這一塊,那一塊的,他也不嫌髒,奇怪。好些人看到他親那孩子的情景,都說:“那孩子和社長有緣。”難道真有緣分這東西?但他終於也沒實現對那孩子的諾言,他想畫那孩子,卻又猶豫了。那孩子全身皮膚那麼柔滑,光潤,整個身子都是柔軟的,活潑得像一條魚。那孩子從臉蛋上透出來的紅潤。還有,那雙眼睛,眼瞳是那樣純淨、透明,它叫所有的色彩自愧形穢。他居然在一個童稚麵前怯筆了!

那孩子還是向他跑來,如入無人之境。他在送客,那孩子把人撥拉開,向他跑來。沒有一個人敢像那孩子那樣。他給了孩子最惠的待遇。人說,當孩子杏門兒還在跳動的時候,什麼都看得見。也許孩子確實看到了他的內心,發現自己的位置,而他們兩個人之間的秘密誰也不知道。他正和客人說話,隻好停住了;他正和客人握手,隻好鬆開了。“爺爺,我告訴你一個秘密。”孩子神秘極了,所有的人都笑了。他也微笑了,哈下腰,把耳朵伸過去。孩子不會小聲說話。他覺得那聲音“震耳欲聾”!孩子剛說半句,他就想躲開,但已經來不及,他的臉變了色,他覺得渾身震動,但他已經被定住了,必須聽下去。“我姥姥說你是一個壞爺爺。你們家多大,我們家才那麼一點點,隻能在床上玩兒。你可別告訴她,要不,她該打我了。咱倆好,我悄悄告訴你。”所有的人也都傻了,沒人能阻止孩子把這句話說完。倒是孩子看著他,嚇住了,禁若寒蟬。幸好,他那時還很冷靜,摸摸那孩子的頭,說:“房子蓋起來了,你們家很快就有大房子了。”他忙直起腰,和顯得挺尷尬的客人往外走,不敢再看那孩子一眼。他發現自己的手變得很硬,好像再也柔軟不了了。回來時,他用眼睛餘光看到他那個“鄰居”,有人正和那“鄰居”說話:“你小子,背後罵皇帝,剛才讓你們家孩子,全給抖落出來了!”他裝作沒聽見。他回到客廳裏,頹然坐下,像得了一場重病。

這件事應該就此結束,但不可能,好些人捎帶著,說兩句那“鄰居”的壞話,好像他叫他們一個個表態。見鬼!但他堵不住人的嘴。更可怕的是,他也堵不嚴自己的耳朵。準保是大人教的,那些人不厭煩地說。他卻想和他們嚷嚷了,連拍馬屁都不夠水平,一個個都還擺出要領獎的表情。他不敢看,他知道他不能急,隻好把眼皮垂下了。還說還說,可惡!他無從遷怒,全是笑臉。怒火,沒錯兒,怒是一團火,在他胸膛裏滾來滾去,得推出去!他知道。推哪兒去呢?有人懂得他的怒氣的價值,他們為他定了方向。他家後邊的房子,沒有前邊客廳這麼嚴實,外邊的聲音能聽得見。吃晚飯時,他一直支著耳朵。他想,準得打那孩子,以此賠不是,也以此擺脫難堪。半天,半天,那邊靜悄悄的,後來有自行車支起來的聲音,“鄰居”的愛人下班了,進屋了,又恢複靜悄悄兒的。但他知道,那邊正說這事兒,這對他們來說,更難辦。他閉上眼睛,牆壁全都透明了,小屋那邊的情景曆曆在目……“鄰居”臉色暗灰,眉頭擰成一個疙瘩,他愛人接過孩子:“去解釋解釋……”“鄰居”沒有說話,“把意見直說了,反正就這麼回事……”“鄰居”還是沒說話。孩子不錯眼珠地盯著爸爸媽媽的臉色,他被嚇住了,揚著小臉兒輕輕地問媽媽:“房子,不是工人叔叔蓋的嗎?工人叔叔說,分給咱們家房子。”媽媽說:“工人叔叔說的話不算數,房子得爺爺分……”孩子說:“那咱們就總住這小破屋,行嗎?”孩子知道自己闖下大禍了,沒敢哭出來,可淚水一雙一雙往下流。他沒見過四歲的孩子這樣掉眼淚的。突然,孩子媽媽一把把孩子摟在懷裏,大聲地說:“不說我們孩子,不說我們孩子,活該了!”接著,孩子哇一聲哭了,他愣了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