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三章 人瓜之謎(2 / 3)

有一片在風浪中飄流的海洋,他的身體,像許許多多的大石,也像電視壞了一樣。他的尾和頭,都是一會兒撲向沙灘,一會兒又收回去了。有的人在沙灘上說話,說著說著一下子就把他們推到大海裏淹死了!

“咱們的彩色太陽怎麼啦!”他老在海底說,“我總會有一天升到天空,把世界重新變成彩色的。”

可是,藍太陽卻沒有聽彩色太陽的話,隻是覺得自己是天下第一。

忽然有一天,它們三個鬥著,鬥著,碰到一起來了。藍色太陽大聲而又挺著胸膛說:“我現在已經是天下第一了,誰都得聽我的指揮。”

它剛說完,彩色太陽就說:“我總有一天升到天空重新照成彩色的。”

海又說:“我才是天下之主呢!因為,每當我要打噴嚏的時候,你們總是躲著我。”

兩個太陽都不服氣。

他們三個就吵了起來,大約吵了幾萬億年,忽然,自己覺得正在毀滅,然後,他們就都沒了。

最後的光明也就是最後的黑暗。

最後這一句,是一天早晨,許延剛從床上爬起來告訴我的,他自己還把這一行字寫在一張紙上,並告訴我,他要用這句話來當作《三種不同的神》的結尾。這是一句哲理,他是從哪兒學來的嗎?我無從得知。

有人看過後,問我,他怎麼會寫這篇文章呢?

我回答不出來。

但我心裏很高興,我把幾則遞給幾位男性兒童文學作家,他們不以為然。

第二個欣賞許言這些小文的還是一位女編輯,年齡大概和章德寧相仿佛,也許還小一兩歲。她是我的同事,《中國作家》的編輯周曉紅。我認識她以前,先認識那個後來寫毛澤東的故事出了名的權延赤,他說他和周曉紅原來在一個創作組,他是酒神,周曉紅是愛神。認識周曉紅以後,我發現她是一個才女,能編能寫。作品有《零點以後的浪漫史》、《人證》,叫人歎服。可後來,她欣然棄文,搞起服裝設計,又搞得很出色。她設計的一套服裝還得過獎。她叫許延小神童。她說,這種想象力大人是不可企及的,大人無論如何寫不出來。她多次讓我們抄幾篇送給她的兒子。我一直沒完成,也一直沒見到她的兒子。

我相信女人,女人最能理解孩子。

那麼怎麼說明他的這些小文的成因呢?有人告我,孩子有內視角,孩子有第三隻眼,他寫的是他的第三隻眼睛裏看到的。但我找不到這第三隻眼睛,也無從得知它究竟看到了什麼?

一天,一個素不相識的女士,在編輯部,在傳達室幾乎等了我一整天,不過,她沒有白等,下午我們見了麵。我的兒子會寫文章居然傳了出去,這位女士也有一位會寫文章的女兒,女士把一大本女兒的手稿給了我,讓我給看看。目的是什麼我不太清楚。也可能是,有人認為我兒子是神童,她要讓我證明她女兒也是神童。也可能是她認為我兒子是經過了我的指點,她也想讓我指點一下她的女兒。

女士鄭重地把東西交到我手裏,我愛人也是編輯,報紙的編輯。但文章是孩子自己寫的,大人沒有幫助她。

她的話給我指點了迷津。

我如果現在抄一篇那位小女孩的文章奉獻給有興趣的讀者就好啦,但不可能,這回不是因為遺忘,而是我後來把那東西還給那位女士了。這樣的文章讀者也不見得喜歡,在很多由成人編輯的兒童報刊裏比比皆是。

我和那位女士第二次見麵時,極為坦率地告訴她,如果您們真的沒有影響或者幫助您們的孩子,那就好啦!

我雖然不知道我的兒子究竟為什麼會寫那樣的文章,我卻很清楚,這位小女孩她究竟為什麼會寫出這樣的文章。

我作為一位文學編輯,經常要跟習作者談稿子,自然是說說優點,說說缺點。我的同事周曉紅後來總是說,你們以為是在幫助一位作者,其實你們是在坑他害他。你就坦白地告訴他,你的文章不行,你沒有寫作的天份,你就死了這條心吧。他出一腦門子汗,回去改了行,也許很快就富起來,成了企業家。可你知道,就為你,大編輯許謀清的這一句誇獎,這一句安慰,他還會迷失多少年,直至迷失一輩子。但這一回,這一位冷酷的才女欣賞我的果斷。

文章是孩子自己寫的,大人沒有幫助他。

那位女士的話企圖掩蓋,掩蓋什麼呢?掩蓋一種她自己看不見的扼殺。

救救孩子。

我所敬重的文學大師中永遠抹不去安徒生格林的名字,我所憎恨的文學中永遠包括那些道德說教的偽兒童心理的作品。

二十四孝中,有一孝最叫我不能容忍,那就是一位老者故作兒童天真態的取悅於自己年邁的雙親。

我沒見過那位小朋友,她母親會不會把我的話如實轉告給她,我一點兒信心也沒有。那小朋友,剛好跟我所厭惡的那一類兒童文學作家互相站錯了位置,他們同時丟掉一樣極普通卻又極珍貴的東西。作家忘掉自己不是孩子,孩子忘掉自己是個孩子。

看看,我這裏也忘了。在周曉紅之前,《東方少年》開始對小二感興趣,那時《東方少年》的主編是趙金九,副主編是高玉昆。《東方少年》發了小二兩篇小文,那時他已經把名字改成許言。《東方少年》發的是《苦岸、山辣和瘋子》和《小烏龜》,高玉昆還用高潔的筆名寫了一篇短評。《苦岸、山辣和瘋子》,這小文的名子很怪。那時我剛寫了一篇小說《土槍·牛虱子·吳先生》,他可能是受了一點影響。“虱”字他不認識,他當成“風”字,“風”不知怎麼又變成“瘋子”。“山辣”其實是“辣山”。《東方少年》想保留孩子小文的原味,就沒改。

苦岸、山辣和瘋子

有一個瘋子,他心裏麵有十一條路。他想,有一條路把我帶到太陽那裏去多麼好,想著想著他就飛了起來。落下的地方是一個岸,他撿一塊石頭聞了聞,有苦味,原來是苦岸。苦岸邊上有一條苦的河。河裏有一條魚對瘋子說,你到山辣去,那是一座五千萬米高的大山。瘋子到了山辣,整個大山都是紅的。瘋子挖了一個坑,連草根也辣死了。瘋子急了,使勁的用腳跺山辣,把它跺散了,於是地上就有了綠、黃、粉色的小草和小花……

以前,我基本上能背誦自己寫的大部分文章,也能背誦老大、小二寫的大部分小文,現在不行了,我能背《苦岸、山辣和瘋子》,卻背不了《小烏龜》了。我隻能記住裏邊的一句:小烏龜就像一塊石頭從天上掉下來裂開的那個樣子。遺忘,還是遺忘。《苦岸、山辣和瘋子》是他亂想寫出來的,《小烏龜》是在課堂上老師讓他們觀察小烏龜寫出來的。

對了,還有一個但及,浙江人。他對許言感興趣,他寫了一篇文章,發在他家鄉的報紙上,後來又發在上海《文學報》,還引用許言6歲半寫的《大海是藍藍的》裏麵的一段。他呼籲讓兒童想像的翅膀飛起來。

不僅個別孩子會畫畫,是幾乎所有的孩子都會畫畫,而大部分成人都不會畫畫,當然首先是不敢畫畫。孩子會畫畫,因為孩子敢想,大人不會畫畫,因為大人不敢想。孩子怎麼畫都覺得自己畫得對畫得像,大人卻總是覺得自己畫得不像自己畫的不對。簡單說就是大人已經喪失想象力。每個人都是從小孩過來的,從會畫畫敢畫畫過來的,成人了才不會畫畫,他把小時候的想象力丟失了。我們說一個人長大了懂事,也就說一個人已經被框定了。

一回,學校讓許言他去參加畫畫比賽,許滸知道了,他們兩個人之間沒有秘密,他找老師,我也想參加畫畫比賽。隻有一個名額,老師想了想說,哪你們回家一人畫一幅畫,比一比,再選一個去參加比賽。許滸畫幾匹馬在河邊吃草,許言畫一群長著彩色的翅膀的馬在天上飛。老師問許言,有這樣的馬嗎,你牽來給我看看。許滸去參加畫畫比賽,許言哭著回家了。我和妻哄了他半天,一直到許滸比賽完回家。許滸得了獎,獎品是一盒水彩顏料一個調色盒,還有一包泡泡糖。泡泡糖兩個人分著吃,畫畫的顏料和調色盒合著用,大人想這樣平息這場風波。許言一開始不吃,生氣。許滸說不吃白不吃。許言就把泡泡糖要過來了,我憑什麼不吃,我還讓了你了。小孩很容易找到心理平衡。老師為了彌補一下,又讓他們一塊兒畫了一幅畫,叫《雙胞胎畫展》,兩個人和解了。

人在兒童時代是充滿幻想的。像魚,可以在水中遊。像鳥,可以在空中飛。社會習慣是一把大剪刀,把他們的翅膀給剪掉了。當我們說腳踏實地,背後有一句潛台詞:我飛不起來了。

我慢慢回想兩個人的性格。他們小時候,我們太忙,照顧不過來。星期天從幼兒園接回來,就把一個擱姥姥家。兩個都不願意去,這是一樣的。但一送到,小二馬上就會改口,我就願意上姥姥家,我可想姥姥啦。小的嘴甜。老大就不一樣。妻想幫他說句好聽的,這幾天老大可想姥姥了,前天做夢還夢見姥姥呢。老大馬上就說,沒有,沒做夢,媽媽瞎說。記得有一回,是過年的時候,我們一家四口人玩打仗,小二和媽媽一派,都抱起枕頭往我身上砸。我們玩得正起勁兒,卻發現老大趴在床上哭了。他說,一家人沒有這麼打的。小二是急脾氣,一急起來紅頭漲腦的。老大卻是慢性子。上姥姥家搗亂,姥姥說,老大你要是再搗亂,你就給我快滾蛋。老大慢騰騰的,半天才說,姥姥,要是慢滾蛋呢?有時,我生氣說他,老大,你再不聽話我就打你。他也是慢悠悠的,還挺認真,爸爸,這回是打死嗎?小二從小和大人親嘴。老大就不行。誰親他一口,他都得用手擦一下。要是抓住他的兩隻手,他總記著,過後也還得擦一下。

兩歲時,他們在筒子樓的樓道裏玩,兩個人隻有一把槍。小二把槍放在樓道的一頭,兩個人站在樓道的另一頭,一,二,三,兩個人往槍那一邊跑,誰先到拿到那把槍誰先玩。跑到一半,小二拉下了,他的體力不如哥哥,腦瓜子一轉,邊跑邊喊,誰第二到誰先玩那把槍。老大一聽,就站住生氣,憑什麼說好了又改?這時小二超過了他跑到前邊,他拿到那把槍。

三歲時,攀著大人跟他們玩兒。玩什麼呢?我還在想。他們馬上說,玩武鬆打虎。小二後邊一句話接得更快:人小虎大。把我都給繞進去了。

所有的父母都為自己的孩子保留一部分童年的記憶。在我們家,還多了三個小倉庫。一是,有幾個牛皮紙口袋,那裏邊裝著他們從六歲半以來寫的一批充滿奇思異想的小文。有的是成本的假期作文,有的是平時瞎寫的小紙片。凡我認為有價值的,都給撿起來,裝在那裏邊了。可惜有一張給弄丟了,那是小二兩歲多的時候,我在寫稿子,他向我要了一支筆、一張稿紙,他就趴在另一張桌子上,半天不跟我搗亂。後來他給我交稿了,我一看樂了。他在每一個格裏都畫了一個小蝌蚪,他從稿子的右下格開始,一直寫滿一張稿紙。二是,我們家有一個硬紙板的盒子裏邊裝著他們從兩歲多以來畫的各種小畫。他們從小會畫畫,我們在家裏給辦過幾回展覽,把他們的小畫一張張貼在一張整開的紙上,掛在我們家牆上展覽。由於以上原因,他們保持一種習慣,經常畫一張畫,或自己想一個題目寫一篇小文。有時,星期天早晨起來,褲子穿半截,就蹶著小屁股寫它一篇。三是,我的腦瓜子,他們寫過的小文,我基本上是過目不忘,我隨時可以複述他們的小文。

不可以凝固地看孩子。

許言小文寫得好,許滸可能寫不過他,於是萌生一種想法,讓許滸去畫畫。很多到家來的作家誇許言,許滸就產生一種逆反心理,不肯畫畫並企圖證明自己是色肓。哈哈,可以不畫畫了。有一位小畫家小神童,到十六歲時,對自己的父母說,我這輩子幹什麼都行,就是再也不畫畫了。

許滸有一天寫出小文《獨眼人》,讓我嚇了一跳。

獨眼人

從前有一個人,他的腦子裏長著樹,這些樹都沒有根,但照樣活著。他的名字就叫樹。有一天,他看到一棵樹,就產生莫名其妙的感覺。看著看著,他就開始對眼,對著對著,他變成了獨眼人。變成獨眼人他心裏很難過,就哭呀哭呀,哭了千百萬年,把地球哭成一個大水球。

又是一位女編輯,丹妮,她還是位詩人。她到我家裏來,對兩位小東西感興趣,帶走了許言還有許滸的稿子。這回在《詩林》發出來的是許滸的《獨眼人》和《獨角神馬》,沒發許言的稿子,樣書寄來的時候,兩個人就翻,都沒言聲。後來許滸走到門口,突然跳起來拍手說,哈,我也發(表)了。這邊許言哇一聲哭了。許滸以前沒哪個作家拿他當回事,這一回簡直是橫空出世。許言一直得寵,他拔尖慣了,一時有點兒失落。但這證明了我前邊說的每個孩子都會畫畫都會寫小文,不可以把許言說得太神秘。作家韓少華就特別欣賞許滸這篇小文,甚至認為這是他們雙胞胎倆兒所寫的這類小文的代表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