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四章 女兒賊(3 / 3)

當了幾十年鄉村教書先生,高先在一場場政治運動中,自然不敢說農民一個不字,但他即使已經被改造成個農民也還在內心裏和農民之間劃一道線,生在鄉裏的女兒阿肥仔談起戀愛來。這位乘龍快婿是個什麼角色,竟讓高先一下子就接受了,而哭笑不得的隻是那兩間店?

20世紀五六十年代,一直是鄉村侵蝕城鎮,農民改造知識分子。它不但使高先這樣的人變得鄉裏鄉氣,還使莊稼地延伸到城鎮裏邊去,占領了體育場,占領了房前屋後的隙地……八九十年代,改過來了,是城鎮侵蝕鄉村,叫一批一批的鄉裏人不再種地,還由廠房、街道占用了大片大片的耕地。人們坐在曆史的車上,身不由己地看著滄桑變化。高先這位未來的女婿,家住在鎮邊上的一個村子裏,其實昨天也還是一個“農哥”。現在街道一延伸,他們的耕地全部被占用了。八九十年代的農民失去土地就跟50年代農民得到土地一樣歡欣鼓舞。他們還來不及洗掉腳上泥巴,便搖身一變,辦實業的辦實業,經商的經商。街道延伸,他們原來的耕地上不再長五穀,卻冒出一排排店麵。他們失去了土地,卻得到了資金。土地比五穀可值錢。高先掙紮了一生,終沒能離開農村,連他自己也被改造成一個農民。未來的女婿呢?隻因土地被占用,一夜之間,卻告別了祖祖輩輩勞作的土地,成了非農業戶口,吃上了商品糧。政府沒給安排就業,卻又少了一種束縛,還由原來的生產隊得到資金和店麵。水到渠成,別無選擇,做起生意來了。借著天時地利,竟然轉眼之間就紅火起來。原先城鎮的人找對象不找鄉裏人。如果女方是鄉下人,戶口解決不了,日後子女也入不了戶口。高先親見這一切變化,瞠目結舌,等於命運和自己開了一個不大不小的玩笑。他對女兒的選擇,還能說什麼吧?

高先覺得自己是先生,就得想得多一些。既然女兒談戀愛了,就要結婚,結婚就得花錢。前邊已經說過,高先在鄉裏婚喪嫁娶裏找到了自己的位置,那他在自己的女兒出嫁的時候就不能給鄉裏人留下什麼笑柄。風光、體麵,所有鄉裏人考慮的高先都考慮了。錢?高先需要錢。於是想到那兩間店麵,買了後女兒也不關心的店麵,女兒出嫁後再也沒誰去當老板的店麵。要賣就得悄悄地打聽行情,一打聽,高先嚇了一跳。那兩個店麵不吃不喝的,就一年多,自己長了一倍。乖乖。這店並沒有白買。高先覺得自己手裏攥著一個巨大的秘密,自己神秘得很。回家偷眼看女兒,還那樣,沒心沒肝的,高先搖了搖頭“瞎貓碰到死耗子!”同時他也高興,女兒真有福氣,要結婚,錢自己就來了。那就不是瞎貓,這小貓咪,就是有福氣的貓咪!

高先又把女兒找到自己的書房裏來,又進行了一次非常重要的談話。高先開門見山,把自己決定賣店的打算都給女兒說了。

阿肥仔垂著眼皮,漫不經心地望著自己塗了指甲油的腳趾蓋,豔豔的排成一溜十個紅點:

“什麼價?”

高先想看看她的眼神,卻隻看到兩排又黑又長的睫毛,高先顯然是想探探女兒:

“不賠。聽說多少還能賺一點。”

“多少?”

高先沒有聽出女兒這兩個字的分量,輕鬆地笑一笑:

“有人出二萬八。再說說三萬說得下。”

“三萬?不賣,現在的價,至少給四萬。”

高先就在這時,看見女兒把自己的睫毛撩起來了,兩隻很有穿透力的眼睛望著自己。這個一直教導學生要誠實的教書匠在女兒目光的逼視下,有些難為情起來,幸好,這是自己的兒女。幸好,賣店是為了女兒結婚。幸好,他隻是想逗一逗她。這個彎好拐,一下就拐過來了。

“是四萬。這你怎麼知道?”

女兒的回答卻讓他嚇了一大跳。

“這是我做的第一筆生意,我哪能不知道?”

不過,關於高先和他的女兒阿肥仔的這次談話,還有諸多說法。最可怕的一種說法,說是阿肥仔設了圈套讓親爹鑽。假如真是這樣,那麼,這個“賊”是太太可怕啦!另一種說法,說的是阿肥仔極力地阻攔高先賣店,再三地勸說高先扔掉鐵飯碗,去當高老板,偏是高先高低不肯,死活離不開他幹了一輩子的聖人行當。再說,女兒結婚,他需要錢,他的一些觀念已經和鄉裏無異。阿肥仔再三阻攔不行,才出後邊我們將說到那個絕招。要這麼說,這個“賊”又太善了。在人突然和金錢親熱起來的年月裏,人們不會輕信傳統美德,而寧願相信罪惡心理。這種心理幾乎是人人無法擺脫的,人們必須通過這一關才能踏入新的生活。

先看看這個生活故事如何進展。

也許高先的理由很充足,也許為後來人們所說的那是阿肥仔的一個圈套,高先把兩間店麵賣掉了,是四萬塊錢,外加一點零頭。由於他的女兒阿肥仔,高先家的兩間店麵由買而賣。

高先嫁女很隆重。

閩南的嫁娶分成兩天辦。頭一天由男方往女方家送盤擔,魚呀肉呀什麼都有,豬肉整扇都送過來。女方家這一天辦酒席,很是熱鬧。第二天由女方往男方送嫁妝,除男方送來的一部分聘禮外,再加上爹母給的陪嫁。新人入門後,男方要大辦酒席。晚上鬧洞房。而後兩口子不能在一塊兒親熱。這一天的兩性生活是半公開的,這也是隔牆有耳,但這名正言順,聽兩人說些悄悄話,也聽兩人做那種事時眠床怎麼咯吱咯吱響,第二天還可以當談笑的材料。

但出了一點點怪事,這是送嫁妝的回來說的。把新人送到家,男方便辦酒席請他們,這都沒什麼好挑禮的。在附近一家菜館辦,辦了三四桌。新人官、新人給所有的人剝糖、敬煙、敬酒,禮也都盡到了。但送嫁妝的有好事者,酒足飯飽並沒跟大家一塊兒回鄉裏,而是一個人還留在鎮上。說是辦點兒私事,其實他就找一個所在蹲著,窺視男方家的動靜,結果他發現,男方酒席就辦了這麼幾桌。他看得分明,新人官、新人陪完他們就回家了,總是張羅一些朋友喝茶吃糖,沒再出門。天黑下來了,這個人才回鄉裏,竟直上高先家,把耳聞目睹全都告訴了高先。他不說罷了,他一說高先的臉可就掛不住了。

回門請女婿那天,高先遲遲不叫人去請,他心裏的氣大著呢!那時他還不知道女兒阿肥仔扮演什麼角色?認定她也受屈了。他的冷慢是衝著女婿的,是衝著男方家的。

誰知“白眉毛土地爺,不請自己來”。是女婿騎了摩托帶了女兒來的;兩個人都歡頭喜臉的。高先看得真切,一邊讓人去接,一邊卻吆喝妻,竟回二樓書房去了。

阿肥仔走到大廳,沒見到爹,沒見到母,她一點也沒有生氣的樣子,好像這一切都是她早就料到的。

那天在她們家幫忙的親戚都說,阿肥仔的臉上放著光。閩南女兒結婚要開臉,開臉就是請命好的嬸姆把要當新人的女子臉上的汗毛用線絞掉。開了臉,女子的臉就豁亮了。阿肥仔不但豁亮,還高高興興。她自己安排讓她那一位在大廳裏坐下,就蹬蹬蹬上樓,她知道爹媽等她去說清楚。

“爸,媽。”

阿肥仔的聲音甜甜的。高先和妻原先是背衝著女兒的,這下隻好轉正身來。半天,就蹦出四個字:

“怎麼回事?”

阿肥仔的話早就擱在嘴邊:

“我不想賣店。”

高先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

“不是已經賣了?”

“沒賣。”

“錢都已經花了。”

“那是您急著要花錢,我讓他先給墊上。”

……

店沒賣,高先的店是失而複得。高先不當老板,女婿還給墊了一筆錢,店還得交給阿肥仔開,這又得而複失。鄉裏人說不清這麼多彎彎,還叫“女兒賊”。高先不知不覺中變成農民,或者說滿腦子農民意識,而他,卻是真真切切地看到,自己的女兒阿肥仔正在有模有樣地脫胎換骨,她就要正經八百地當女老板了。生活有時貓玩耗子一樣捉弄人,有時卻又給人插上翅膀讓飛起來。高先常常想自己的命運和女兒們的命運,自己點頭,又自己搖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