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七章 外婆祭(1 / 3)

在兒時的歌裏,好像總有一個阿母、一個外婆。

阿母對我是太親近了,我是她的“押尾丹羔”,老疙瘩,小兒子。她讓我吃奶吃到四五歲。我們鄉裏的孩子,四五歲自然就會掙脫阿母的懷抱,跑向田野,那是莊稼拔節的聲響,對於童稚的召喚。在綠得醉人的莊稼地裏,小溪也醉了,搖搖擺擺,憨態可掬,清涼透明的溪水,懶洋洋地攤開著,隻薄薄的一層,在金色的沙子上流淌。碎銀似的魚兒,在突然遊不動的地方掙蹦、跳躍,我目不暇接,弄得渾身水濕。但我很快就為水車吱吜吱吜的歌聲所吸引。阿姐教我車水,扶杆太高,夠不著。她們從兩旁一人垂下一隻手,拽著我,慢慢兒,讓我瞄著軲轆了,總也踩不脫,要快,要慢,隨著心意兒,唱幾句也行,困一會兒還行哩!我呢,踏三五下,腳丫準滑出去,不過不用怕,阿姐拽著我呢,我隻要把兩條小腿往上一縮,就吊在半空中,跌不了跤的。可一會兒,我突然淚汪汪的,想阿母了。那時還不懂得羞,回到家,急的,扯開阿母的衣服,抓著奶頭,就塞嘴裏。

外婆呢,我壓根兒沒見過,她就像霧裏的一顆星星,總在我們家頭頂閃耀,可總也看不清。未曾感受過外婆的愛撫,對一個人的孩提時代明顯是一種缺陷。當小夥伴們數著壓歲錢,擺弄著新衣服,瞎吵吵外婆這、外婆那的時候,我便把臉別開去,好像有什麼在咬噬我的心。於是,一股熱血便在我的胸腔裏湧動、撞擊……

不但外婆我見不著,就連舅舅、舅媽、表哥、表姐、表弟、表妹們,全都見不著,迷茫而又遙遠。小孩子走親戚,最親莫過外婆,我從心裏燃起對外婆的思念。阿母走親戚,還就隻走外婆一家。上外婆家,總得梳洗打扮一番。找人用線給絞絞臉,臉上再撲點兒粉。頭上抹點兒油,梳得亮亮的。爪髻要套個新網,兩頭插兩朵花,那是用紅絨線纏的小鹿、鴛鴦什麼的當掐子,線間要跳出幾個金點,更顯得精巧有致。往往還要在爪髻上插那麼一排鮮花,阿母喜歡玉蘭花。金簪有無都罷,耳墜子可是少不得的,借,也得戴。金的最好,銀的,就得鍍層金。頭上花裏胡哨,身上卻穿得很素。從我記事起,阿母就穿一身黑。阿母穿戴好了,我們便上路了。回回沒別的,就去吃“忌”。給誰做“忌”,不知道。一個人故去了,年年得給做兩回“忌”,一回是亡人的生日,一回是亡人的故日。也許年頭久了,全沒些憂傷的氣氛,倒成了親戚聚一聚的機會。做一桌飯菜,擺好了,給亡人燒點兒紙,之後,便挪過來大家受用,間而說說莊稼,說說雨水。我呢,隻不過是跟著去吃一頓好吃的。阿母好像該辦的都辦了,日頭不那麼毒的時候,拉著我,就想回家了。我卻總感到少了點兒什麼。這兒一丁點兒外婆的影子也沒有,我想看看外婆的房間,也是別人住著。“忌”呢,不過是托親堂給做,彼此客客氣氣。我大為掃興。這時,大人們想起來了,說是屋子前邊有一叢外婆栽的竹子,領我去看看。那叢竹子倒是依然長得很旺,俯下的一枝,竹梢葉片摩挲著我的臉龐,像是外婆溫暖的手。我舒開雙臂,摟著它,戀戀不舍。大人們便砍下一枝給我。回家的路上,要走過方圓幾裏的一大片赤土地,夕陽把金紅色的霞光披下來,風又從赤土地上卷起一些兒紅色的塵煙,上上下下籠成一個奇特的夢。我扛著那枝翠綠翠綠的竹子,外婆的竹子,連跑帶顛……這也許就是外婆給我的真切的活生生的記憶了。

我沒見過外婆,可我知道外婆長什麼樣兒,她跟阿母,就像一個模子脫出來的。不一樣的是,外婆的頭發還油黑油黑的,阿母卻已經灰白了;外婆很富態,阿母卻瘦弱單薄;外婆胖胖的手上一個一個的酒窩坑坑,阿母卻是一個個的骨節暴露。不過,外婆的照片許是早些年的。那照片裱在一角壓出很好看的花紋,還有幾溜洋字碼的硬紙板上。照片是黑白的,隻是戒指、手鐲、耳墜子、鏈子都燙了金。它是我們家僅有的鏡框裏最大的一張照片。我隻知道,這就是我的外婆,我永遠也見不著她。

我們家門口,有幾張石床和石凳,熱天日頭一下山,我總記得,往上邊潑水,把燙手的石板上那股熱氣洗去。天一黑下來,我們就坐在上邊吃飯。除去過年時節,鄉裏沒誰吃飯時,是一家人圍在一桌吃的,都是從鍋裏盛一大海碗番薯,用三個手指頭兒托著,再用剩下的兩個手指頭兒往裏兜著個小花碗。那裏邊盛豆鼓、醬瓜什麼的,像耍雜技似的,一隻手托著兩隻碗,另一隻手抓著筷子,哪兒熱鬧上哪兒吃去。這時也常常有賣小蝦的,小白蝦,剛從海裏打上來,用滾水一燙,就挑鄉裏來賣,很便宜,幾分、角來錢一斤,三分錢買一小碗,就番薯吃。我們家門口是周圍幾家托著碗聚著吃飯的地方,也是小販們做小買賣的地方;天黑下來,就是聽老人們念古今的地方;累了,就在這青石板上舒坦地躺下,肚子上搭一塊被角,呼呼一覺困到天亮。石床有三張,曆來有個規矩,誰先占,那一天夜裏就是誰的。我最喜歡緊挨我們家門口的那張石床,麵上是三條石板,右邊的一條最涼,我貪涼,就喜歡它。中間那條不涼不熱,阿母喜歡。左邊那條又窄又短,不管怎麼潑水,它總是溫乎乎的,要是忘了潑水,吃飯時,誰也不敢靠近它,能燙人屁股,誰都討厭它,總空著它。隻是阿母總往那邊挪一挪,怕我太靠邊,掉地上。噢,石床,那是我兒時充滿樂趣的地方,神秘的,奧妙的,讓人豔羨的夢幻好像都是從這兒開始的。阿母搖著蒲扇,總講得那般娓娓動聽,講天上星星的故事,講外婆的故事,星星的故事跟地上的故事一樣自然,外婆的故事跟天上的故事一樣奇特。於是,那個摸不著看不見的外婆,便慢慢地來到我的生活裏邊。

外婆的故事,開始得挺突兀,阿母講的時候,卻又有些淡漠,這個生活片斷,帶著歲月流逝的痕跡……外婆臨去番時,很是生阿母的氣,三番五次捎信讓阿母去,回回沒有回音。後來,外婆沒轍了,派來了轎子,阿母才回了娘家。一見麵,外婆發現,阿母的臉紙一樣白,嘴唇黑紫黑紫的,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外婆害怕了,忙去抽簽問佛,要回一張符,燒了用水一衝,讓阿母喝下去。阿母喝了,隻是淚水撲簌簌地流,仍然一句話不說。外婆生了氣,一拽,把阿母的爪髻拽下來了,一捏,不對,一看,不是頭發,是一團黑線。讓婆家鉸了頭發!這下是外婆臉色鐵青,嘴唇發顫了:到底發生了什麼事?!阿母隻是搖頭,隻是哭,最後問急了,阿母也隻咬死一句話:“沒做什麼錯事,沒敗壞娘家的名聲!”阿母那年才十七八歲,是外婆親自帶大的,剛過門沒多久。外婆對自己的女子還是信得過的,轉而抱著她:“女子嗬女子,阿母害了你!”母子抱頭痛哭。外婆去番前,把幾個女子都找殷實人家嫁出去,留在本鄉本土。哪想到,竟先把女子推到火坑裏去了。去番的大字已經辦好,明日就要起程,那是改不了的。阿母哭得像淚人兒,外婆勸不住。她就讓阿母從井裏打一瓶水,從灶膛裏掏一些土,她要帶到異鄉異土去。這時,阿母才止住淚,得給外婆討個吉利,生怕淚水滴在那上邊。日頭正毒,阿母就要回婆家,怕誤了做晚飯,惹婆婆生氣,也不坐轎子,怕婆婆找碴生事;不叫娘家人送,怕去了打架。阿母含著淚,匆匆地離開了外婆家。第二日,外婆就去番了,走了,永遠地走了。她帶著懊悔,帶著惆悵,離開了她的女子們要長期生活下去的鄉土,她隻是留下一滴滴的淚水……

外婆的故事剛開頭,雲過來了,雨下來了,滴滴像外婆的淚。在石床上歇息的鄰裏都跑我們家避雨。電閃了,雷響了,鄰裏講起奶奶來了,說得有聲有色。說她手裏隻攥著八個銀元,就當著鄉裏眾人的麵,往桌上一拍:“蓋房!”她說一不二,馬上破土動工了。那時,她開著油磨房,還放印子錢。鄰裏都怕她,欠她的錢,幾天內全還了,房真蓋起來了。在我們鄉裏,把房子看得太重了,土地是根,房子是果。一個人一輩子辛辛苦苦,好像就是為著蓋一幢房子,房梁一上,便是家成業就了。地種得好不好,還不能品評一個莊稼人,房子才是莊稼人一生成就的標誌。二哥至今佩服奶奶興家立業的雄心。

雨沒下痛快,屋裏又悶又熱……那時阿母不知怎麼怠慢了奶奶,奶奶急了,一把攥住她的發髻,再也不鬆開。阿母就跪在她眼前,渾身顫抖,不敢吭聲。阿爸也不敢過去勸幾句。鄰裏知道後,老輩人進去了,好說歹說,老太太就是不哼不哈,都看不過去了,就都去掰她的手,可那麼些人,竟然沒有掰得動奶奶的手的。我老想著那隻幹癟的像鐵似的老太太的手,可能像老鷹的爪子一樣厲害。過了個把時辰,誰也沒主意。後來,有人恍然大悟,顛顛顛跑了九裏去,去請奶奶的娘家哥哥。老人騎著一匹大白馬,噠噠噠跑來了,下了馬,風風火火進了大廳。這時,奶奶還攥著阿母的頭發。老人火了,讓奶奶鬆手。奶奶一動不動。她娘家哥哥也便去掰她的手,誰想連他也掰不動。老人的脖筋都紅了,噴著唾沫星星罵了一句:“你們全是廢物,不會拿剪子來!”他什麼也顧不得了,齊著頭發根,嚓嚓嚓剪下去……阿母由鄰裏扶回房裏,奶奶在大廳裏還攥著那把頭發。奶奶,一定是個威風十足的老太太!

那會兒是嫁雞隨雞,嫁狗隨狗,是人家的人了,隻有認命。阿母覺得沒活頭了,就吃了砒霜,幸好阿爸發現得早,救下來了。這是外婆臨去番時發生的事兒,阿母瞞著,沒告訴她。可阿母頭發沒有了,她知道,抱著阿母掉眼淚:“女兒,你命裏劫多,你命真苦!我走了,不會丟下你不管,我想法子救你。”外婆要阿母活下去,分手時許下這樣的諾言。

雨嘩嘩地下著,雷一個個劈下來!噢,我的淚水婆娑的外婆!噢,我的火冒三丈的奶奶!

外婆走了,天各一方,她更不清楚,阿母的婆家經曆的那場災難,更是驚心動魄!一場瘟疫在鄉裏蔓延,十來天,死了百十個人,人們的眼睛都綠了。奶奶家,十天內,抬出去四個。第七天,阿母是第四個倒下的,發著高燒,不省人事。可隔日黃昏,她又緩了過來,頭重腳輕,渾身酥軟。這時,她發現床頭放著一盆赤土水。那會兒,鄉裏人就喝它退燒。那是奶奶給和的,從阿母到這個家,奶奶這是頭一回。在家裏接連死了三個人的時候,連這個高低尊卑界線分明的人,也產生了脆弱的憐憫心。而後,她也倒下了,她倒下就沒再爬起來……這,阿母也沒告訴外婆。她說,外婆心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