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七章 外婆祭(2 / 3)

告訴她有什麼用,她就會掉眼淚!阿母又講起外婆的故事。在番,在橡膠林裏,外婆遇到了老虎。家裏聽說後,臉都變了色。外婆卻說:“是我先發現它,從側麵看見它往前走,我就躲到樹後頭去。老虎直眼,不礙的!”她還照樣吃得好,睡得香。這是我們鄉裏一個人從番回來時說的。他回去後,又去看外婆,外婆問起阿母的境況。那人說:“老太太老了,一家一下死了四人。你這個女婿也不會收拾殘局,家境慢慢就破落了。孩子又一個接一個地生,掉進‘兒女坑’啦!”外婆說:“我這女兒,我心裏欠她一筆債呢!那……這節,生意還不壞,辦個大字,先讓我女婿過來……”那人說:“地也種不好,小時候,老太太寵的!”外婆不愛聽了:“這又不是種地,跟我孩子一塊兒做生意,這還學不會?”外婆辦了大字,讓阿爸去了新加坡。

我對阿爸沒什麼印象,一些零七八碎的小事,也是阿母躺在我們家門口的石床上,望著天上墜落的流星想起並告訴我的。阿爸小時候,是個小少爺。奶奶燉好羊肉,端著沙鍋,到處追著他。奶奶在時,他沒受過苦。阿爸、阿母有六個孩子,我是最小的,他隻抱過我兩回。有回還是天突然砸下大雨,有銅錢大,阿母要收晾在天井裏的衣服,硬把我塞在他懷裏的。

阿爸去了新加坡,那達熱,一天洗兩回澡還不行。他熱昏過兩回,跑回來了。可沒準兒他是戀著老婆孩子、熱鄉熱土。誰知道?唉,也許這是命運。他怕熱死,可到底還是死在怕熱上。割了稻子種番薯,畦上盡是稻根把泥結成一疙瘩一疙瘩的,得用鋤頭把它們搗碎,日頭又毒。他不會水,到水池邊,蹲下,把水撩起來,灑在胸口上,不知怎的,頭一暈,一頭栽下去……

這回,阿母沒有瞞著外婆,外婆大病一場。阿爸是從她手邊溜走的,她本可以幫女兒闖過這個劫難,卻……

外婆幾個月沒出門,頭一回出來散散心,恰巧又碰到我們鄉裏那個人。那人在新加坡開了一家飯店。他知道外婆有錢,拉拉近乎,也好敲一筆錢:“親家。”他這樣稱呼外婆,“賞賞臉”,就往裏讓。外婆沒胃口,又見到阿母婆家鄉裏的人,心裏酸酸的,可又不好駁他麵子,隨口說:“有什麼清淡的?”那人笑笑:“這兒有一小碗豆腐。嚐嚐?”外婆讓端過來,吃了一口,哪是什麼豆腐!細一看,是一小碗雞腦子,一個個剝的那麼整,這自然要不少錢。她想起了阿母,眼淚便下來了……回了家,外婆立逼大舅給大哥辦了大字,讓大哥到新加坡去。外婆壯心不已,她要拯救這個家!

大哥到那兒,呆了幾年,也跑回來了。大哥原來豁嘴,外婆找大夫給補上了。有人說,就為這,破壞了三角神經,留下後遺症。還有一種說法,說那兒是花花世界,大哥在那兒不會掙錢,就知道吃喝玩樂,折騰得讓外婆灰了心。眾說不一,莫衷一是。他回來時,我剛剛懂事,就發現他帶回兩樣本事。一是口算,買賣個柴草,幾斤幾兩,幾角幾分,他算得又快又準,鄉裏人是要誇他兩句的:“沒白吃兩年番仔飯。”這,鄉裏人確認是一種本事。另一樣,他能扛著一百五六十斤東西上梯子,鄉裏人可就看不上了,也不過是賣死力氣。回來種地,他也已經感到很生疏了。還有,平日裏,他刷牙,慢吞吞的,一下一下地刷,忙匆匆地鄉裏人都看不上眼。人家喝酒,隨便搭一句嘴,他就當真,確實有點兒缺心眼兒。

外婆呢?要有人從番回來,阿母便去向人打聽。人說,她有那福,沒那命,什麼都不想吃,就喝米粥,就想家鄉的醬瓜、豆鼓。阿母認定,她是讓大哥氣的,總是挺內疚。

這已經是解放以後的事了。外婆隻是過年過節時,由大舅往家裏來個信,並寄上點兒錢,錢也寄得不多,人說,外婆不當家了。我們家沒別的信,這信就總是和錢擱一塊兒收起來,放櫃子裏。我認字還不多,有時翻出來看,字很大,就一頁多,幾句問候的話,封封信都差不多。開頭總是“光陰如箭,日月如梭”,但裏邊有個詞兒,卻叫我給記住了,就是“自強不息”。

上小學時,我就逃過一回學,還是去晚了,怕老師說,才溜了的。那會兒,鄉裏房子沒這麼密,疏疏的。離我們家不遠,種著一溜番仔花,那花枝葉一直碰到地上,外層葉片密密實實,花兒粉嘟嘟的,裏邊卻是空的。小孩子鑽進去,大人很難發現,就是發現了,小孩子躲著不出來,大人也沒轍。我和一個小夥伴藏在裏邊過家家,撿些破碗,就要碗底,邊上都敲掉,那碗底翻過來當小碗,撒尿和泥當飯,揪點兒花,揪點兒葉子當菜,鄉裏的孩子,這也就自得其樂了。我們玩得挺起勁兒,不知阿母怎麼知道的,喊我來了。我躲著不敢出來,阿母氣更大了。竹子,這會兒在她手裏攥著我從外婆家扛回的那根長長的黃綠色的細竹竿,她把竹竿兒從番仔花底下伸進來,橫著,一下一下都抽在我的腿上,打得我直蹦。抽到的地方,馬上腫起一道紅棱。她打得太狠。我哭著從番仔花底下爬出來,抱著竹竿兒:“阿母,我不敢了,我真不敢了,阿母……”她嘴唇直哆嗦,我就怕她生氣:“從今日起,我聽話。”人都說阿母不容易,我得懂事。

打我,也是疼我。誰叫我淘神呢?噢,阿母和我是太親近了。小時候,我一直跟阿母睡一張眠床,得衝著臉兒睡,還總把一條腿搭她身上。要是睡著時,她悄悄兒把我的腿挪下,我一醒來,又馬上一頭紮在她懷裏。蚊帳可能有小窟窿,蚊子鑽進來,嗡嗡地叫。我肉香,蚊子可愛咬我啦!阿母總把小油燈端進帳子裏,有亮,蚊子都落下了。阿母端著油燈,讓小火苗往蚊子停的地方一靠,“哼”一聲,蚊子的翅膀燒掉了,蚊子掉油燈裏。火苗靠一下,蚊子掉一個,簡直是百發百中。我也骨碌爬起來,我眼尖,蚊子漏不掉,跑不了。我一指,阿母拿油燈一靠。有時,我們是禁不住地樂。蚊子全消滅了,可以呼呼地睡一個踏實覺了。

阿母拉扯我們六個孩子,家裏太難,阿姐是頭大的,出嫁都耽誤了。挑起家庭擔子的還有二姐、二哥。二姐、二哥都剛十幾歲。就我一個特殊,供我上學了。那時,我要是單獨吃口香香的,會久久不忘的。小時候,喝水缸裏的涼水,傷了胃,老是吐水,去看老中醫,討了方子,這,阿母才單獨給我幾個雞蛋吃。做飯時,拿糙紙沾水把雞蛋糊起來,扔灶膛裏,把它烤熟了吃。

印象最深的是餓。那幾年可能是鬧災,青黃不接時,家裏就吃麥糊,把麥子連皮碾細了,熬成稀粥。我們全家都喝麥糊。哥、姐從地裏回來,就喝一肚子麥糊,而後還下地。我就盼著能有幾片番薯幹,扔在麥糊裏煮,吃幾片就行。沒有。把麥糊捏成疙瘩,煮湯,我就愛吃了,不,阿母決不,就是麥糊。下地的哥哥、姐姐吃麥糊,你上學還挑食,不行。有時,放學回來,一看是麥糊,我含著淚,背起書包又走了。我的眼睛都塌下去了。阿母隻是說:“你會餓死的,你嗬,皇帝嘴,乞丐身。”逼我喝點兒,愁苦地望著我。

天黑了,又都聚在我們家門口,搖蒲扇,念古今。吃得晚的,用手托著飯碗來了,就蹲在地上吃。阿母坐在石床上抱著我。鄉裏人打招呼是一種毛病,見麵就問:“吃了沒有?”我把小臉藏在阿母懷裏,哭濕她的前襟。後來有了抽泣聲,鄰裏猜出來了,給我端來一碗別的吃食。那時我還不懂得羞,加上餓,便狼吞虎咽。阿母望著我,發出長長的歎息,人都散了,有的在石床石凳上睡下了。在星光下,我看到阿母靜靜的淚水。“別哭,別哭,阿母,我聽話,明兒,我就吃麥糊。”我把頭埋在她懷裏,也哭了,哭著哭著睡著了。

到了人人挨餓的那年月,一天,二哥上姨家去,回來時,告訴阿母:“姨拉開櫃子,那裏邊有個挺老大的肉罐頭,得有二十多斤,上邊寫著咱兩家的名字。姨發現我在邊上站著,趕忙把櫃門關上了。那是外婆寄的,她家獨吞了。”二哥是憤憤然,阿母聽完後,隻是說:“對誰也別說,沒準兒是你看錯了。”二哥急了:“沒錯,那麼大一筒呢!”阿母生氣了:“叫你別說,就別說,氣我呀!”二哥不敢吭聲了。

坐在石床上,搖著蒲扇,阿母還是時時要講外婆:“她愛吃番薯葉,熬得了,擱點兒豬油,一拌,她能吃小半碗。”我不愛聽了,豬油拌番薯葉,誰不愛吃?在平常的日子裏,我們家連個油星也見不著。

外婆在我心裏越來越模糊了。我羨慕人家有外婆,而我的外婆,我連在夢裏也不能清晰地看到她,她還沒有鄉裏那個要飯婆子對我顯得那麼具體。阿爸死時,全家都去送葬,那要飯婆子在家裏給我搖搖籃。我能默默地望著她滿臉縱橫交錯的皺紋,還有含在皺紋裏洗不淨的汙垢,我會心疼她一個牙也沒有的癟癟的嘴,我不嫌棄她沒有睫毛的眼睛,我完全接受她眼瞳裏泄出的外婆般溫柔的目光;而我的富態的手上有酒窩坑坑的外婆的形象模糊了。我便把一點對外婆的愛,獻給那要飯婆子。幾個孩子坐在石凳上吃飯,要飯婆子來了。那日,一個大孩子家裏做“忌”,正吃著海礪子粉煎,就把她叫過來,扔她碗裏一塊。那婆子剛咬兩口,滿嘴是血,吐出來,裏邊包了一塊新打的鋒利的碎石片。那婆子邊啐著血邊罵:“死孩子,你這死孩子!”我捏著小拳頭,真想打一架,但我太單薄,不是對手。我跑回家,用我們家的大花碗,舀滿涼水,端到她跟前,讓她漱嘴。壞孩子嚇跑了,那婆子不罵了,她摸著我的頭:“長大,你會做大官。”我不做大官,我想有個像人家那樣的外婆。阿母對我的愛裏包含著一丁點兒嚴酷,我多盼望得到一點點外婆的那種慈祥啊!外婆飄飄渺渺,在天涯海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