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七章 外婆祭(3 / 3)

我考上了大學。我們哥仨托著碗,蹲在石凳上吃飯。二哥問:“你怎麼打算?”我說:“去。”二哥說:“家裏不能給你寄錢。”我看他一眼:“嗯。”二哥說:“路費那麼多,一下子怎麼拿得出?”我央求他了:“就要半費……”二哥說:“上中學,把牛賣了。這節,賣什麼?”我知道家裏難,沒吭聲。大哥說:“不會不去,這麼大了,剛會幹活,用你的時候,你走了。沒路費,你怎麼走?”“我走著去。”我停下筷子,淚水在眼圈裏轉。阿母出來了:“去,怎麼不去?全中學,考上北京的就兩個,家裏變賣,也得讓他去。這不全是政府好,選上他,要供他上學,你們誰有那本事?”二哥吸了一口氣:“這下更沒指望了,他這一走,就不是咱這達的人了,給政府當兒子去了。咱家,就奶奶有點兒本事。她,一個女人,還蓋了房。阿爸那輩沒蓋成。到這一輩,大哥,文不文,武不武。我一個人,俗話說,一人難擔五口。唉,房子,連這老房,大門破成那樣了,換個新的都拿不出錢……”房子,是怎樣刺激一個莊稼人的心啊!但我已經聽到來自遠方的召喚。阿母能感到我的心跳:“去吧,不一定老守著這個家,你外婆他們也都是走南闖北的人。”鄉裏人,冰啊雪啊,全沒見過,謬傳,北方人睡覺鑽雞毛;燒滾水,得放幾個龍眼幹才知道滾不滾;小孩子撒尿,馬上變成一個塔……就這,叫阿母有點兒放心不下。我離開家鄉,背著十三斤重的大棉被,還有阿母出嫁時,外婆給的一條紅毯子,現在用紅布打了幾個補丁。我帶著幻夢、尋求,上路了。

阿母在一次來信裏,寄來了外婆的地址,讓我能給外婆寫一封信:“你上了大學,外婆高興壞了,隻要來個親戚朋友,都要請她屋裏去,講你上大學的事,說:‘我女子熬出來了,我女子熬出來了。’那麼大歲數了,她還到處串親戚,就為了說這句話:‘我女子熬出來了,我女子有出頭日子了。’你快給寫封信吧。”舅舅也沒讓所有的孩子上大學。有個女兒上大學,一年得花好幾千,而我上了大學,外婆當然震驚了。她決心要拯救這個家,雄心勃勃,卻一敗塗地。以我上大學為標誌的“女子熬出來了”,再次搖憾了她的心!

阿母認定我的信一定能寫好。她一輩子除了去燒香還願,沒出過遠門。我的信肯定回回叫她感到新奇、滿足,愛不釋手。家鄉有一條車路,小時候,我去給牛拔青草,總站在路邊數汽車。半天,要是能數上二十多輛,就興奮得不得了。有時,我們幾個孩子比賽,看誰在汽車離得最近時衝過馬路,這些龐然大物引起我們怎樣的好奇心啊!司機急刹車,探出窗口,臉紅脖子粗地罵:“死孩子!”我們悻悻地走開了。去番的人回來說,站在車路中間,讓汽車在身子兩旁不斷線地跑。我們似懂非懂,感覺像做夢一樣。上北京,懂了,車水馬龍有了依據。紅燈,就是築起堤壩;綠燈,就是開閘放水。在家鄉,過年過節、辦喜事才宰豬,宰一頭豬,轟動一半個村子。大學裏,天天有肉吃,一人一天少說一兩,一萬多師生員工,就是天天吃掉十幾、二十頭豬,這是什麼氣派呀!學校裏吃炸魚更新鮮,一人一條,端到飯廳邊的小樹林裏吃,內地的學生竟然不會吃魚頭,也不愛惜,把魚頭都掰下,碼樹根上,一堆一堆的。飯後,清潔工拉走好幾車!經過饑餓,來到的好像是另一個世界,我真是感歎不已!

給外婆寫什麼呢?我的筆頓住了。開始尋找外婆的思想軌跡……她在我們的赤土地上沒有找到出路,去了異國他鄉。沒把女子都帶走,那是她腦子裏的傳統觀念,這是故土,是根。女子的遭遇,使她對這土地更失卻信心,形成一個觀念,隻有去番,才能拯救危難。阿爸、大哥卻沒有如她預感的有出息,又使她迷茫、痛楚……我上了大學,對她來說,真如石破天驚,驀然回首,才從這古老、貧瘠的土地上,看到女子新的希望……但我終於沒寫下去,我看到外婆給阿母陪嫁的紅毯子。冰雪的北方,我沒有褥子,夜裏冷了,在薄薄的破毯上抗不住寒冷。我把阿母讓我帶來的大棉被卷成筒,鑽進去。阿母沒熬出來,家裏的日子還很拮據,一年裏,隻能偶爾寄點錢,一回三塊、五塊。有時,有順路的,讓捎來點兒龍眼幹,信裏又告訴我,把那袋龍眼幹的小口袋拆了,去做條褲衩。想起阿母,我眼裏湧出了淚水。我不想打碎外婆的夢,也不願意向外婆要這要那,不僅海外關係是極麻煩的政治包袱,我身上還有著阿母那股咬牙的勁頭兒。沒有路費,整整七年,上大學加上再教育,我沒有回一趟家鄉。我知道,阿母望眼欲穿!

在我的隔壁房間裏,住著一個歸國華僑,據說他寫了好幾本反動日記,成了右派,畢業後,分配沒有單位接收,就這樣擱淺了。我們吃飯的大飯廳,隻有桌子,沒有凳子。他吃飯時,把飯碗放好,離桌子一尺遠,立正,左手擱到背後,右手拿勺,躬下身去,九十度,舀一勺,放嘴裏,而後挺直了身子。嚼完了,再彎下去,還是九十度……真叫人忍俊不禁。看了阿母信中所說的外婆,不知怎麼,我馬上想起他,舉止是那般的可笑!

但有時,我心裏又有些惶惑。阿母,她也覺得,自己是熬出來了。在知道我考上大學的那些日子裏,鄰裏來向她祝賀,她總是滿臉生輝,那是出自心底的喜悅,她感激政府,感激新社會。兒子到北京上大學,從她一個人拉扯六個孩子的時日起,哪曾有過這樣的奢望!外婆是天真,不也抓住了明證?……我終於沒給外婆寫信,卻也一直攥著她的地址……

經過一番苦難的曆程,我三十多歲才結婚。一年多後,妻子為我生了一對雙胞胎。那是號召獨生子女的那一年,也是有事業心的知識分子,趕上可以搞事業的年代,我真發愁了。這回,阿母來信,又提到外婆,說是外婆百十來個子孫裏,就這麼一對雙胞胎,她很喜歡,問孩子需要什麼,還有就是,想要一張孩子的照片。我心裏笑她:又是老天真,她總是不合時宜。不過,這回倒是想給她寄張照片去,不管怎麼說,外婆已經是九十高齡的人了,我應該滿足她這點願望。可那會兒,我和妻子忙得連軸轉,不誇張,我們每天也就能睡四五個小時。給孩子照相的事,也就老拖著。

過不久,阿母卻來信告訴我,外婆在新加坡去世了。這時,我心裏忽地一動。我怎麼拖拖拉拉,我有些對不起外婆。細細地想,我是對外婆沒感情。

我回了一趟老家。家鄉,是全國有名的僑鄉,這些年有了驚人的變化,鱗次櫛比的全是新房。家鄉,曆來有個傳統,去番,就是為了掙錢回來蓋房,光宗耀祖。早年裏,有個華僑蓋了一幢小樓,走廊的牆上全是字畫。樓頂女牆上,有雄鷹展翅、鯉魚吐水,還有一組戲裝人物,一個個小人是灰泥捏的,安在彈簧上,在風中微微抖顫著。家鄉燒各種純色的小細瓷碗,匠工把小碗打碎,用一塊塊碎片貼在那上邊,盔是盔,甲是甲。整幢樓房是個藝術品,那時尤其觸目。這會兒不是個別的幾家幾戶,而是連成了片,有不少是頗為考究的三層小樓,不像20世紀五六十年代那樣雕琢,都比較規整,方方塊塊,但仍有家鄉特色,都有天井。僑鄉竟然有很多這樣的小樓群……

阿母顯老了,不過身子骨還硬朗。我一到家,她就忙著張羅給我做吃的,而後就坐著看我吃,那眼神就像小時候,看我吃烤雞蛋一樣。好吃的真多,我吃了這樣,吃那樣,我吃東西總是那麼香。阿母看著看著,笑了,笑得那樣滿足。

夜裏,我還和阿母睡一張眠床。我們靠在床上,阿母身上搭著毯子,我們說話兒。於是,又說到外婆。阿母說:“外婆躺在病床上,最後那幾天,還說到你,外婆說:‘我這輩子對不起女子,她可真不容易,自己熬出來了。三的有出息,不知怎麼,有出息的孩子,我就特別疼他。可他恨我,沒給我來過一個字。’”阿母在這些問題上曆來全由著我,她怕我違反了政府的規定,影響我的前途。她是極真誠的,沒有政府,你哪上得了大學?不過,這回,她這麼說,顯然是認為我做得不妥。我低著頭。阿母從床邊的抽屜裏拿出一個小包,慢慢解開,裏邊是對金鐲子。她說:“外婆其實是喜歡你的。她臨終時說,這是留給你的,一個孩子一個。”噢,這老天真!我沒說出來,摸了摸那對金鐲子。阿母又說:“外婆家也蓋房了,過兩日給外婆做‘忌’,你去看看吧!”我說:“舅舅家回來人了?”阿母說:“外婆的骨灰送回來了。外婆留下話,要蓋房,沒人回來,就讓親堂們住。就在老房那地方,翻蓋了,三層樓。”最後都是老天真,沒人回來,她還要蓋一幢樓。

我終於又上了一趟外婆家,確實是幢挺漂亮的三層小樓。我尋找那叢竹子,可惜,它已經全無蹤影。在廳堂裏,我看到了外婆的大相片。彩色的,她從鏡框裏衝我笑著,這回不知怎麼,覺得她跟阿母不怎麼一樣,比阿母舒展,好像骨架大一圈。她顯得很獨特,是個有血有肉的外婆了。我終於理解了一個遠離故土的老人的心。但我已經讓她抱憾而去了。我為她流了淚,並按傳統的習慣,為她燒了紙。

臨走時,外婆家的親堂陪我走走,裏裏外外看看小樓。在圍牆的一角,我發現有幾塊青草石雕的竹筒,都是兩三節竹子,還有竹枝竹葉。枝葉全貼在圓圓的竹筒上,是高浮雕。我說:“這是……”親堂說:“這是你外婆那間房的窗欄,蓋小洋樓,沒用了,就扔在這兒。”我說:“這好,我要。”他笑笑:“要,你就帶走吧!”我把它們捆在自行車後架上。他突然又說:“你二哥上回來時,說,這得花多少工?錢多了,就瞎花。有什麼用?這能供起來嗎?你知道,他不喜歡,我們也都不懂。這,你還能帶到你做事的地方去?又笨又重。”“噢……”我不知怎麼回答他,隻是知道,我必須把它帶走,首先要穿過那片方圓幾裏,已經栽活了幾片鬆樹的赤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