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八章 消逝的名畫(1 / 3)

巨幅油畫《S》鑲嵌在有著古樸、典雅的金色高浮雕畫框裏邊,更顯出它的莊重,可畫家在棕褐色調子的畫麵上,什麼也看不見,那兒隻蠕動著一隻白不齜咧的手,肉乎乎的,沒個形……

曾轟動一時的曆史畫《S》,失而複得,搬回畫家家裏。人們都認定,畫家自己也意識到了,他這一輩子,就這一幅畫了。蜚聲畫壇、躋身名流也好,那時節挨批挨鬥也好,重新正名也好,一切都離他遠極了。頭發雪崩似的,從頭顱的冰山上滑下,腰背像盆景藝人盤過的鬆樹幹,再也伸不直了。他太累了。這會兒,隻想自己一個人,搬把椅子,安安靜靜地,在它前邊,好好地待一會兒。可是不行,一開始是,那個街道積極分子,光著膀子幫他把畫抬到樓上,放好後,賴著不走,在他麵前一堵,咂巴著嘴:“大手筆!大手筆”,一邊還搓著胳膊上的汗泥,一條條又黑又軟,往屋地上亂蹦。畫家直犯惡心,先就敗了興致。接著,妻子撲在畫上,又哭又笑。那隻叫他起膩的肉手,在上邊摸著。畫麵上蒙著一層灰塵,她手上,不知是汗,還是淚,抓出了好些道道,把畫麵上那憤怒的黑色的人群,都推到“鐵柵欄”後邊去。畫家的情緒變得越加惡劣了。他克製著,想看清那畫麵,冷眼一瞅,心裏就有點兒毛,莫名地覺得,有點兒造作。這是藝術的大忌。“工人頭上三尺布,下礦包包頭,上礦遮遮羞。”他到底害怕自然主義的帽子,做了一些違心的粉飾,還有,光線的處理,領袖和群眾,形象的組合,都有點兒紮眼,到底露出畸形年月的投影。他的後脊梁骨一陣發冷。幾十年沒流過眼淚,以為是淚泉枯了,剛才搬畫的時候,眼眶一陣發熱,眼睛也模糊了,這下,又全都憋回去了。不過,不過……他心裏還在抗爭著,眼睛變得又小又亮。他得抓住實有力的東西,以堅定自己的信心。《S》維係著畫家整個的藝術生命。是不是太近了,看不清楚,缺乏整體感,粗粗拉拉,模模糊糊……

在海邊的沙灘,一個黑孩,脫得一絲不掛,他把魚筐扔在沙灘上,筐裏放著一隻做工粗糙的木頭小帆船。黑孩用腳拇指把一塊石頭翻一邊去,藏在底下的小螃蟹急匆匆地八麵奔逃,許是見他沒傷害它們的意思,又都頓住了,支愣著眼睛,吐著泡沫,八條小腿撓撓撓,慢慢把自己埋到沙子底下去了。黑孩衝它們咧嘴一樂,坐在沙灘上,把從礁石堆邊上撿來的蝦、海螺,用石頭一個個砸開,蝦頭都揪掉,隻留下裏邊那個丁兒,拿它當釣餌……接著,他便把小船放到海裏,把係著小船的釣繩一截一截放出去,每隔一段,就有一個釣鉤,都安好了魚食。風吹著帆,小船越漂越遠,在灰藍色的海麵上,跳動著一個小白點兒……黑孩兒手搭涼棚,眯著眼睛,望著遠方,望著海麵上打滾的浪頭,望著天空上湧起的雲疙瘩。慢慢地,海麵上出現了一朵一朵白色的小水花。魚咬鉤了。在小船和黑孩兒之間,跳躍的小水花連成了線。黑孩兒開始收他的小船,一點一點收,每個釣鉤上都帶著一條一掐長的棍兒魚。黑孩兒哧哧地樂著,一條條摘下來,隨手往筐裏扔。有兩條扔在筐外,滾一身沙子。沙灘上留下一串腳窩。黑孩兒順著一條石階小路往上走。漁村就楔在那一片懸崖峭壁上。黑孩兒的光腳板叭嘰叭嘰地走著,身子搖搖晃晃地往上蹬著……

畫家拍拍腦門子,定睛去看,不是夢,他的成名作《S》,的的確確找回來了。他想好好地看看,想看出那些線條、色塊、筆觸中無可否認的才力,想抹去剛才產生的極為不快感覺。妻子總是不適時宜,她開了燈。畫麵上白花花的一圈亮,燈泡的反光,好像在旋轉……

路燈,慘白,慘白,蟲子打了團,繞著那盞路燈,瘋狂地轉著。他光著身子,坐在床上,一口一口地吞著煙。他幹了蠢事。整個腦子在縮小變硬。渾身燥熱,每個汗毛都紮著一根毛毛刺。背上滯澀地滑著黏稠的汗油,要糊死他的每一個汗毛孔。他把一截煙和快燒著手指頭兒的紅煙頭,一塊兒捏碎,全掉在大腿麵上。一個個黑紅的碎塊要鑽到肉裏去。他全身一抖,牙齒縫噝噝地響。牙關還是咬死了,沒用手把它們拂掉。那黑紅的碎塊變成白色的輕灰了,腿麵上慢慢凸起一大一小兩個潦泡,繃得緊緊的,頭兒有點兒亮。他強行占有教授的女兒,想造成既成事實。像是鬼使神差,他跨出了這永遠不能收回的決定他人生命運的一步。他猛一回頭,發現她是那麼的醜。他頭一低,發瘋地低啞地吼了一聲,就在教授女兒的肩膀上狠狠地咬了一口,牙齒深深地陷到肉裏去。教授女兒全身叫勁兒,含著淚忍住那一聲哭叫,好像她剛好就欠他這一口……畫家坐著,惡狠狠的。教授女兒沒有反抗,沒撕他,順從了他。要是有幾道火辣辣的指甲印,該多好啊!那雙手,肉乎乎的,叫他起膩。它過來了,摸著他光著的膀子,起了一片雞皮疙瘩。他一忍,沒把她的手抖掉。煙呢,還抽,還抽,抽得她影影綽綽……

畫家莫名地看了妻子一眼。妻子兩隻眼睛紅紅的,《S》奇跡般地找回來,引起的狂喜,叫她有點兒經受不住了。畫家愣怔怔地看著她。妻子一下子趴在他的肩膀上,哭得喘不過氣來。畫家摸了摸她的肩膀,圓滾滾的,妻子發胖了。她從來就胖。越過她的肩頭,畫家可以看到整幅畫了。終究還是太近,還有反光……

霧氣昭昭,海變得黑乎乎、稠乎乎的,青魚“搶攤”了。一灣海裏,飄浮著擁擠著幾尺厚的青魚,全都遊不動,擠頭碰腦。水有多深,魚有多厚。這海裏青魚本來就多,它們都擠到岸邊來產籽,兩寸多口的網眼,還常常讓青魚籽給糊死了。曬網時,得一塊一塊地把它們砸下來。青魚搶攤,魚也瘋了,人也瘋了。人幾乎都光著了,沒有男人,也沒有女人,沒有老人,也沒有孩子,眼裏隻有魚。用簸箕往沙灘上撮,用筐往岸上背。青魚的脊背是黑的,肚子的鱗是銀白色的。太陽在頭頂上照著,一堆堆銀光閃閃,一道道血水往海裏倒流。青魚的世界,堆成白色的山,流成紅色的河,彙成黑色的海。幾乎是赤裸著的虎背熊腰的男人和大臀肥身的女人,全累得七仰八叉。隻有黑孩兒,一個人在沙灘上,顛顛地走著。

……在白山、紅河、黑海之間,黑孩不斷地張望著,往前走著……淚汪汪的妻子,整個兒地靠在畫家身上,壓在他胸脯上,壓得他喘不過氣來……

他一個人在街上躑躅,腦子裏亂糟糟的。教授的女兒叫他起膩、惡心。當然,他跟她結婚,教授給了他一切:房子、全套家具、心愛的女兒,還有他夢寐以求的通往藝術宮殿的一把梯子。一開始,他就是清醒的,理智的,繪畫藝術需要環境、條件,幾塊肥缺,所有的人都盯著。他不想退回邊遠的地方,就得尋找堅實的碼頭。他沒想到自己會這麼痛苦,沒想到感情上要付出這麼大的代價。愛情是什麼也不能更替的。很多人追教授的女兒,沒錯兒;頭一回見她和教授並肩走過來,氣質有點兒弱,那小樣兒,也並不覺得討厭。可戀愛、結婚,那完全是另一回事了。第一步已經跨出,第二步隻好跟著走下去……要跟她生活在一起,他開始對她身上的各個部位,逐一地品評。哪怕是就證明她的一個鼻子可愛,就一個嘴角有點兒調皮,或者一張極醜的臉,可眼神兒帶點兒憂傷……沒有,什麼也沒有。應該說,五官還端正,身條也還勻稱。上帝造她的時候,正在打瞌睡,她臉上、身上,沒有一根線條是清晰的。一切都是大概齊。鼻子大概齊,眼睛也大概齊。上帝完完全全喪失了造物的靈氣,他長長地打了個哈欠,完成了他不負責任的作品。他在拿一個造型藝術家開玩笑!好了,哪怕是有點兒潑辣,有點兒好奇,有點兒天真,能和他的心靈發出一聲共鳴……沒有,統統沒有。和教授在一起的那種小樣兒,到他身邊,也全都消失了。自己摘的苦果,隻好自己吞下。對於新婚之夜的神秘憧憬,沒有了,在它到來之前,已經失去了。他隻盼著快快過去。他有事業。這也好,他可以把心整個兒地獻給自己的事業。上帝可能是為了這一點,給了他一個不叫他迷戀的妻子。選擇也是命運,命運是不可違抗的。這是臨結婚的前一天,他沒著沒落,終於走到一個朋友家裏,話也不想說,飯也不想吃,就在那兒整整躺了一天,一刻也沒睡著,可也不想爬起來。一個人抽掉兩盒煙。八點多,他才從朋友家走出來,慘白慘白的,一抬頭,又看到路燈,蟲子打了團,繞著一盞盞路燈,瘋狂地轉著,轉著……這些盲目的可憐蟲!

妻子緩過來點兒了,自己站直了身子,找濕毛巾擦臉去了。畫家的心還是收不住,目光無論如何不能縮在一個點上,去審視這幅畫的優劣。與其說他是在看眼前這幅畫,不如說是在看那一堆顏色……

海灘上躺著一條大鯨魚,人們疏疏落落地圍著看。是潮水把它推上沙灘的,推上來時,它已經死了,兩隻眼睛沒了。死去的鯨魚沒有眼睛,這成了人們爭論不休的話題。有人說,它犯了天條,這是對它的懲罰。這些搭著油布衣服的赤黑的肉體包裹著的靈魂,都有點兒惶惑。這些吃魚長大的弄潮兒,在這個嘴能吞進一隻小船的大魚麵前,不敢有一點點放肆。在海麵上和它們相遇,他們都要燒香的。對於神秘莫測的海,他們總懷著敬畏的心理。出海時,在哪兒哪兒甚至不許撒尿,他們都恪守著。甚至在家裏,他們也是極嚴格的,吃了飯,筷子不能橫放在碗麵上,勺不能扣著,碎一隻碗,“碎”字也是大忌,要揀好聽的說,“碗笑了。”黑孩兒鑽到前邊,鯨魚是一座山。他繞著圈兒看。他知道鯨魚,大人們出海,有時看到一座小島,船一靠,到上邊做飯。爐子慢慢發燙了,小島一下子就把他們抖到海裏去,那就是鯨魚……太陽偏西的時候,來了幾輛大卡車,來了好些工人,用斧子,把鯨魚砍成幾大塊,用大卡車拉走了。黑孩兒跟著卡車跑,他不知鯨魚的眼睛是怎麼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