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家皺了皺眉頭,沙灘、大海、黑孩兒,為什麼總是遊絲般地向他飄來?還有那叫他心神不定的夏夜的記憶,真該死!《S》找到了,心裏太高興。太高興,腦子裏往往是空的。大海不能總是空著,潮水爭先恐後地撲回來了。
現在好啦,畫家獨自麵對著漚心瀝血的作品了。這是××博物館聘請他創作的。這是一次機遇。他一舉成名,獲得了一切。曆史總有風雲,沒有風雲算什麼曆史!風雲突變,一百八十度,又是這幅畫,幾乎使他失去一切。動亂的年月,它消失了,有人說是燒掉了,在批鬥會上畫得亂七八糟燒掉了。罪名是為走資派歌功頌德,樹碑立傳,塗脂抹粉……它做了一個偉大人物轟然倒地的殉葬品……
海水不安的躁動著,單調地轟響著。海,天都發紅,一種恐怖的寧靜。
哥哥說:“昨兒,在礁石叢發現一條大魚,我抱著它了,滑溜溜的,好大的勁兒,一掙,抱空了。那兒到處是石頭,一坑一坑的,那魚不會走。一會還去,得逮住它。”
黑孩兒也躍躍欲試:“帶上我。”
哥哥猶豫了:“別讓奶奶知道。”
黑孩兒伸出一個小手指頭兒:“拉勾。”
海灘上,一片礁石叢中,兩個孩子貓著腰,在海水裏摸著。大魚毫無蹤影。
黑孩兒累了,直了直腰。莫名地一悸愣:“哥——”
沒有回答。
黑孩兒驚慌地四處張望,隻有一堆堆礁石。海水在礁石上找到了金屬的聲響。一聲,一聲,單調,古怪,瘮人。“哥——”黑孩兒的臉都白了。整個海麵上隻站著一個黑孩兒。接著立起來的是黑孩兒的哭聲。大海顫抖了。
大人們滿海裏打撈,哥哥無蹤無影。
白發奶奶讓人扶著,來了。她站不住,就坐在沙灘上:“你還給我孩子……你還給我孩子……”她用那雙枯幹的,皮膚鬆動的,爬滿血筋的手,使勁地扒著沙灘,扒出那麼大的一個坑。
天上布滿陰雲,黑天暗地。在昏暗中,隻剩下一頭白蒼蒼的頭發,隻剩下顫顫的一聲:“你還我孩子……”
人都說:是那條大魚把哥哥招走了。
畫家垂著頭,海,海,故鄉的大海!他原是一個黑不溜秋的漁民的兒子!
潮水退走了,把神秘的海底裸露出來了,並零零碎碎地扔下點兒海貨,讓漁民下去撿它,黑孩兒,也顛顛地彙在人群裏,下海了。歡蹦亂跳地,走出好幾裏地。大海裏有的是好東西,讓人應接不暇。他忙忙地撿著。突然,四周靜悄悄的,靜得讓人有點兒害怕。一抬頭,人全沒了。漲潮了,海底是凸凹不平的,就他這兒高。四方都讓潮水吞噬了,剩下腳底下這片,一圈一圈在變小,一圈一圈在變小。他哭了,他走投無路,大聲地哭。大海就要把他吞掉了。在轟響的潮水裏,就一個黑孩兒……
“吃飯吧,”妻子喊他了,“本該慶賀慶賀,來不及了,先湊合。明天,我去準備。”
“慶賀,慶賀。”他隨口說,離開那幅畫兒。
妻子邊吃邊說,吃得很少,說得很多。
吃完飯,他抹抹嘴:“……餃子不錯……”
“你說什麼?”妻子哭笑不得。
“不,不。我說的是……”畫家沒把話說完。
他這時是真真切切地記起那頓餃子了。那回,他剛要吃飯,來揪鬥他了。那種批鬥帶有半起哄的性質。妻子也犯嘎,正鬥著,給他遞來一盤餃子。學生們隻是哄,偏不幹涉,他得吃下去。這個時候,這盤餃子等於毒藥。他看了看妻子,歎了口氣,純純粹粹缺根弦!“他們鬥他們的,你吃你的!”妻子卻又小聲對他說。他一下子震驚了,這在當時,無疑是一句詩。這是妻子第一句叫他動心的話。沒錯兒,她長得不好看。這年月,好看管什麼用?多少人朝秦暮楚!難得她這般死心塌地!學生嚷嚷什麼,聽不清,嗡嗡嗡嗡的一片,隨他去了。他竟然靜下心來,品嚐妻子包的餃子了。瘦肉、韭菜、蝦仁,三鮮餡。還有醋,還有蒜,想得這麼周全。有時,他真覺得活得沒勁兒了。這回,竟發覺餃子特別香!真是滑天下之大稽!回到家裏,他摟著妻子哭了,把全身心都交給她了。
妻子麻利地把碗筷收拾好了。搬兩把電鍍折疊椅,並著,擺在那巨幅油畫的前邊。兩口子,緊緊挨著,今兒晚上,得把這幅畫看個夠,這十幾年的損失都給找補回來。《S》確實是找回來了,就擺在眼前,讓你看,讓你摸!
他們倆在那苦難的日子裏,常常緊挨著,坐著,打發時光。本來,他年輕,才華橫溢,走紅的青年油畫家,生活充實得很。眨眼間,全空了。他們沒有孩子。有顆稚嫩的心,歡蹦亂跳的,跟他們已經開始疲倦的心一塊兒跳動多好啊!會有些兒稚拙的話,讓他們從苦澀中跳出,拾得一兩聲笑。沒有,不可能有了。尤其可怕的是停電,兩個人尋尋覓覓,真是苦極了。後來,不知從哪兒找到一根秫秸,把它點著了,又把火吹滅,怕它著得太快。黑暗中,兩個人就看著那一點紅,心怦怦的。最後,那紅點消失時,馬上有一種強烈的失落感。在黑暗中,他們太需要那蠕動著的小紅點啦!
平庸的妻子,突然和他產生了心靈感應。一天,夜已經很深,她又去看看,門閂好了沒有?把窗簾也全都拉上,擋嚴實了。她戰戰兢兢地從櫃子和牆壁的夾縫裏掏出一疊舊雜誌。他拿起一本,好熟悉,打開它。啊,《S》。從裏邊掉出一塊紙片,從報紙上剪下來的。又拿起一本,翻下來,《S》(草圖一)(草圖二),接著還是彩色頁《S》。他一本一本地打開,全是《S》。這回,他可不再說,印刷真糟,這幅。那幅,色調全都不對。全好,全愛不釋手。她又拿出一卷,打開,兩張,一張已經很破了,她給補好了的;還有一張,完好無缺。真太好了!他捏了捏妻子的手。勁兒太大,攥出了水,全是淚。
“不恨它?”
“你恨的時候,我也不恨。”
“不怕遭災?”
“我遭災,也別叫它遭災。”
心裏惴惴的,趕忙收拾,把燈拉了。坐在床上,還抱在懷裏。還想看看,劃火柴偷偷地照著,看了兩回。當他和她的胸脯緊緊地貼在一塊兒的時候,他真真切切感覺到,兩顆心在同一節奏上跳動了。
那段日子裏,妻子眼睛盯著,耳朵支著,誰誰誰倒了,哪張畫也跟著倒黴了,誰誰誰又起來了,哪張畫,又隨著被肯定了,畫家也成了。她動不動給灌一耳朵,畫家有了諸多感歎,也有了若幹的期待。
關於美,他有了一種新的認識。一張漂亮的臉,看久了,總能挑出毛病來。沒毛病,也會厭了的。而一張平平常常的臉,老看著,慢慢就接受了,覺得還不錯。沒有盡善盡美的。愛是一把刻刀,總在愛人臉上進行再創作。妻子的臉,畢竟是五官端正,隻要你不成心挑剔,也還過得去。這個世界,出類拔萃的太少了,中等的,醜的畢竟占多數。有一個體貼自己的妻子,他不應該有別的奢求!感情是培養出來的,妻子一直對自己不錯,決心從一而終,特別是在他落難的時候,矢誌不移!他無怨無悔了!
噢,《S》從頭至尾,他必須感激妻子……畫家從椅子上站了起來。他是有作為的。這坎坷的人生,他並沒有虛度年華。《S》平反了,更何況它又找回來了,那也是藝術家為自己建造的紀念碑。特殊的曆史命運,他這一輩人,很多畫家的名字都僅僅和一幅畫連結在一起,簡直可以互相取代。若是提到畫家的另一幅作品,很多人便都茫茫然了。不少人疑心,畫家完成一幅宏大的作品,心力已盡,他這一輩子就吃這幅畫了。怪得很,可也多得很。董希文和《開國大典》。艾中信和《過雪山》。李琦和《主席走遍全國》。侯一民和《劉少奇和安源礦工》。高虹和《決戰前夕》。彭彬和《婁山關》。還有,我們這個生活故事的主人公和他的曆史畫《S》。董希文臨死前,被迫修改《開國大典》,鑄成了曆史的大悲劇。不改不成,他這一生就是這幅畫了。改等於自殺,他毀了這幅畫。要否定李琦,甚至造出輿論,《毛主席走遍全國》不是他本人畫的。又說,是學生幫他畫了哪兒哪兒,而後又推出另一幅中國畫《炮打司令部》,企圖取而代之。李琦就是這幅畫。江青捧出《毛主席去安源》,項莊舞劍,意在沛公。我們的畫家,在這夜深人靜的時刻,一個人看著自己失蹤數十年之久的巨幅油畫,看著看著,突然發現,這幅畫,無限地伸展開來,充斥天宇。他不由地想象著,年輕時,在這巨大的畫布上作畫的雄姿,並為帶有神韻的筆觸所震驚!而他這會兒已經老了,頭發白了,彎腰曲背,整個兒佝僂下去,是個小老頭兒了。他為時光流逝深感悲哀。眼睛全幹了,像葡萄幹,酸的,甜的,一點兒汁液也不會有了。這龐然大物這會兒是作為衰朽的他的對立麵而存在了。他頹然坐下了。用一隻裸露筋骨的手,用五根竹節般的手指頭兒,支著自己過於沉重的腦袋。他好像睡著了,要沉沉地,長久地睡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