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家並沒有真正睡著。他下意識地扭頭看看妻子。妻子才真的睡著了。她太興奮,太累,睡得那麼死。據說,一個人不可能連續看一百個人的睡相,睡相千奇百怪,能勾起人的恐怖感。畫家頭一回看到妻子這樣睡,本來身子就胖成一節一節的,這會兒在折疊椅上還那麼窩著;她微張著嘴,打著鼾。畫家渾身別扭,她太醜了,簡直不能容忍!他痛苦地閉上眼睛……
一個溫暖的海浪拍了過來,拍退了歲月……
他覺得,渾身都想動一動。他是仰躺在什麼上邊,暖乎乎,挺舒服,但他再也躺不住了。太陽在和他逗著玩,拿一根金色的小草,輕輕地撥著他的眼睫毛。他猛地睜開眼睛。啊,白孩!沙灘!大海!他一軲轆地爬起來,隻穿著一截黑色的小褲衩,他的小名叫黑孩兒。
白孩兒,頭上紮著一朵米黃色的蝴蝶結,身子穿著帶縐花的白色的輕紗般的連衣裙,提著一雙白色的小涼鞋,光著兩隻白裏透紅的小腳丫。黑孩兒隻是感覺她渾身上下,她的臉蛋,她赤裸著的胳膊、腿,全帶著一圈看不真切的毛絨絨的光。鼻子頭也是,下巴頦也是,弄得他老是看不真。那東西誘惑著他,不由伸出手去,要摸摸她,但馬上又縮回來了。把他的小黑手藏到身子背後。白孩兒卻好像早就認識他,黑溜溜的眼睛隨隨便便地在黑孩兒身上轉來轉去,爾後就抿著嘴樂。她眼睛裏有一絲絲無形的繩索,把黑孩兒綁了起來,手腳全都動不了了。白孩兒,家在遠遠、遠遠的地方,他們家到海邊來玩兒,就住在黑孩兒家。黑孩兒從看到她的第一眼就發現,這個世界變了,心裏有一種不可琢磨的東西,叫他又有點兒煩躁,又挺高興。
“白孩兒,這兒好不好?”
“不好——”她老大聲說,聲音真好聽。
“……”黑孩兒看著她。
“瞧,這,這,還有這兒,我身上全是包。爸爸說,不行就少住幾天。”白孩兒噘著嘴。
“我怎麼不起包?”黑孩兒讓白孩兒看自個兒胳膊腿上密密麻麻的紅點點。想了想,又說:“要不,我晚上不睡,就給你打蚊子。”
“你要是睡著了呢?”
兩個孩子望著已經浸泡到水裏的太陽發愁。
夜裏,白孩兒被裝在空被套裏,蜷著身子睡著了。黑孩兒給她打蚊子。最後,和她頭頂著頭,也睡著了。油燈,跳了幾下,熄滅了。黑孩兒一翻身,攤開像個大字,一條腿搭在白孩兒身上。白孩兒蜷縮著,總衝著他。
“白孩兒,躺在石頭蛋上曬太陽,可舒服啦!”
“呀!不好,不好,太燙了!”白孩兒剛要躺下,又蹦了起來。
黑孩兒嘿嘿地樂,又蹦到水裏,沾一身水,爬上來,在那片石頭蛋上,印一個濕漉漉的印,而後翻身,滾一邊去,對白孩說:“躺下吧!”
在滿是鵝卵石的沙灘上,趴著兩個孩子。一個黑孩兒,一個白孩兒,都隻穿著小褲衩。太陽一曬,白孩兒身上,好像是蓬鬆了,有圈白絨絨的光;黑孩兒,沾了水,也在陽光下發亮,黑亮黑亮,是金屬的光。
“白孩兒,這兒好嗎?”
“不好……”她大聲說。
“老不好!就好,最最好……”黑孩兒比她還大聲。
“你知道,為什麼要在懸崖上蓋房子?”
“……”
“你知道,蓋房用的又粗又壯的木頭怎麼弄上去的?”
“……”
白孩兒一句句追問。
黑孩兒張口結舌。
“不好——就不好——”白孩兒喊。
“就好——第一好——”黑孩兒喊。底氣不太足了,他又說:“我弄一條船,到海裏去,你就知道好不好了!”
“我害怕。”
“有我呢!”
灰藍色的海上飄著一隻小船,白孩兒又駭怕又欣喜。兩隻手緊緊地把著船幫,兩個膝蓋緊緊地並著,臉漲得通紅,眼睛隻是盯著船。黑孩兒卻歡勢了,一邊劃著船,一邊指手劃腳地說著。天藍極了,隻淡淡地勾上幾絲白雲,海水也是藍藍的,整個海麵非常齊整地抖動著。所有的波浪都一般兒大小。白孩兒見過湖泊。海,不過是水多點兒。黑孩兒把船向著前邊一個小島劃去。近得很,不用害怕。他黑孩兒,又不是沒出過海,風浪都闖過了,這什麼天,一絲兒風也沒有,上一趟小島,不在話下。突然,船頭一扭,偏離了小島,不用人劃,小船自個兒匆匆往前走了。黑孩兒愣怔一下,不動了。船自己走著。海不動聲色,海上沒有風浪。媽呀!壞了,船歪到洋流裏去了。黑孩兒看看四周,海麵上空空的,腦門上盡是豆大的汗珠。白孩兒眼裏含著淚水,肩膀縮著,她不敢言語。黑孩兒吩咐過了,在海裏不許胡說八道。她隻是怔怔地看著黑孩。黑孩差點兒忙了爪子,一眼瞥見白孩的眼睛,他咬咬牙,穩住了。
“坐好。”他衝白孩喊了一聲。
他使出吃奶的勁兒,劃,劃,劃,想把小船劃到洋流邊兒上,穿出洋流。小船很輕,洋流輕輕地推著它跑,已經遠遠地離開了小島,向著大海,向著無邊無際、神秘莫測的汪洋大海飄去。黑孩難過了,眼睛都紅了,仰望著天空……
他記起來了,聽老輩人說過,一回,在船上,一個孩子說了一句不該在海上說的話,海裏突然出現很多鯊魚,都張大了嘴,從兩旁咬住船幫,船上的人麵麵相覷,噤若寒蟬。終於,硬按著孩子的媽媽,把孩子抬起來,扔到海裏。鯊魚鬆了嘴,船上的人,才得救了……
黑孩明白了自己的責任。他不難過了,又看了白孩兒一眼,“坐好”,便順著船邊下海了。他踩著水,用肩膀頂著船,他要把小船推出洋流。小船在洋流裏像一片小樹葉,可黑孩兒太小了!要是他哥活著該多好。船翻了,他仰著遊水,用腳蹬,硬是把船又蹬回岸邊。黑孩兒咬著牙,他在白孩麵前顯示出驚人的英雄氣概,獨立地和這浩瀚的大海抗爭了……
“有我呢!”他好像大聲地喊著。
突然,白孩兒大聲地嚷嚷起來:“上來,上來,黑孩兒,你上來……”
黑孩兒扒著船幫:“白孩兒,你怎麼啦?別害怕,我一定能。”
“我不嘛!黑孩兒,你先上來。上來呀!”
白孩兒不顧一切,要爬過去。
黑孩兒一上船,白孩兒馬上撲到他身上,緊緊地緊緊地抱住他。黑孩兒,這時候,他是大人,是天塌下來,由他一個人扛著的男子漢。他也緊緊地摟著白孩兒,給她信心,給她膽子,給她力量。他直直地盯著白孩兒的眼睛,裏邊卻沒有恐懼。那眼睛在說:我不讓你下去。我跟你好。隻要挨著你,漂到哪兒我也不害怕。白孩的臉,整個兒發出那種毛絨絨的光。那雙眼睛美極了、大極了,兩個眼瞳放著光,一個是太陽,一個是月亮。那眼白白裏透藍,純淨極了,像天空,像大海。一個是天空,一個是大海。太陽在天空上旋轉,月亮倒影在澄藍的海上。天扣著海,海托著天。啊,這已經是一切,童心真誠心宇的一切!
畫家眼淚下來了,他那幹了十幾年的淚泉又活了。他用大巴掌抹過來,抹過去,怎麼也抹不完,抹幹了,又湧出來了,心裏酸極了,可又痛快極了,堅冰破裂了,這般滔滔不絕!它來自生命的源頭……
整個畫框這時已經被白孩兒的一雙眼睛充斥了。畫家站了起來,張開他的雙臂。但就在這個時候,他發現,角落裏,一個側躺著的赤身裸體的女人,也正扭頭看著他,叫他不能正視……白孩的眼睛發出和悅的光輝,在這光輝的感召下,他正視了。那女人,就是剛剛被他強行占有的教授的女兒,眼神有點兒怪模怪樣。三分之一是驚慌意外,三分之一是順水推舟,剩下的三分之一頗費思索,終於看清楚了,在他占有她的肉體之前,他的靈魂,已經被她先占有了……畫家回首人生,這回更清楚了:自己在踏上藝術宮殿的台階時,留下了肮髒的腳印……畫家哭著,喃喃地說著什麼,向那雙極真極純的眼睛,伸出自己的雙手……
妻子醒了,才發現,她沉沉地睡了一大覺。馬上又發現,她是睡在床上的,丈夫沒有在自己身邊。她晃晃腦袋,清醒了,全記起來了。什麼味兒?怎麼回事?她騰地跳了起來,跑向客廳。一進客廳,她的眼睛睜得大大的,嘴巴張得大大的,差點兒暈過去。她看到我們的畫家,在她睡著的時候,在她死一般睡過去的時候,把整張畫布,從畫框上剝下來,用煤油把它整個兒洗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