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院的日子,擁擠雜亂但快樂。
後來小院拆掉了。
日子在朝著進步發展,城市越來越多地擁有了現代文明的胸懷和手段,建起了越來越多漂亮時髦的住宅小區。這個世界人口日益在增多,人們當然有辦法來對付這一點,比如把住宅樓建得高一點,讓人類生存空間的利用率保持在最為合理的程度。人們要做到這一點,首先就得把舊的建築拆掉,再蓋上新的。院子就是這樣退出了曆史舞台。
城市的住宅小區很多,而且漂亮整潔。他和她的家都以拆遷戶的名義分到了各自滿意的房子。房子比原先的寬敞了、氣派了,隻是再不是平房。他家住得很高,十三層。她家住得也不低,八層。
他們一下子就有了一種從陸地升上天空的興奮的感覺。
從他們各自的家搬進各自的新居之後,他和她見麵的次數越來越少了。每天一下班他就匆匆趕回自己的家。城市一天天變得擁擠,使人在街上駐不下腳;城市一天天新潮得陌生,讓人在喧囂的城市中找不到自己。如果不想在城市裏失蹤或者被擠成一張沒有呼吸的紙,一秒鍾也別逗留地盡早回家自然是最上乘的主意。家在一棟造型十分漂亮且服務設施齊全的大樓裏。十三樓,當然不低,不過有電梯。電梯無聲地往上升的時候他有一種莫名其妙的眩暈感,他一邊眩暈著一邊想,怎麼會是十三樓呢?怎麼會讓人離開陸地住那麼高呢?十三樓,即便人掉下去,恐怕一時半會兒也掉不到地上的。
實際上,大多時候是沒有人從十三樓往下掉的,倒是一旦人被電梯送上十三樓之後,自己一時半會兒不願意下來。試想一下,你從喧鬧的灰撲撲的大街上走進這種整潔安靜且如同一座巨大迷宮的大樓裏,你簡直就像進入了一個全封閉的世界。大樓絕對不是以庭院為公共活動中心的四合院。大樓沒有天井。每一扇油漆鋥亮的門都是緊閉著的,門內都埋藏著一係列封閉的秘密,那之外是統一麵目的電子防盜門,把一個世界精巧而刻板地分割成了若幹份不溝通。門做工科學,質量很好,永遠透不出炸魚蝦的油香味和吵嘴的聲音,靜悄悄的,讓人甚至都不好意思從它們麵前走過。單元住宅也極其有秩序,臥室、起居室、飯廳、廚房、衛生間、晾台、貯藏間(也許還有書房或者陳列間),它們分工明確,布置有序,收拾得井井有條,不容人亂說亂動。家具大多也是新添置的。你總不能把四合院裏使用的能一塊兒裝下八個孩子的木腳盆和躺上去吱呀輕吟的竹躺椅帶到這樣莊重的新居裏。你甚至都不好意思或者說不敢在這樣的新居裏炸魚蝦而要改成小心翼翼地做蔬菜沙拉。你在這樣整潔明亮幹淨體麵的水泥鋼筋鋁合金水柳木中坐著或站著,你連大聲打噴嚏的欲望和勇氣都會消失得一幹二淨。
這是一種全新的秩序,你一旦進入這種秩序就會為自己的過去感到羞愧,就會為自己的現在感到慶幸,就會自覺不自覺地成為它中間的一環。
何況,那是十三樓。
不過,他和她並沒有因為不住在一個四合院裏就不相愛了。在充滿水泥味和汽車廢氣的城市鱗次櫛比的建築群中,他們的愛情仍然像小鳥一樣在頑強地飛翔。他們想出了一個絕妙的好辦法,在信中抒發他們對彼此的依戀。城市的現代化有配套的通信服務設施,上午他或她把一封厚厚的信丟進樓下的黃帽郵筒裏,下午信就會躺在她或他家由郵政部門統一提供的信箱裏。這主意是他想出來的。他想我不會放棄和屈服。他想我將在城市所有建築物的上空掛上我思念的黃手帕。他把這個主意告訴了她(當然也是用通信的辦法告訴她的),她高興地跳了起來(不能跳得太高,現代住宅的空間一般都比較矮,對於那些在天井裏長大的孩子來說,他們常常有碰頭的危險),為了他想出的這個絕妙的方法,她在回信裏熱熱乎乎地說:“吻你的左腦門十次。”
那天晚上他把自己關在單獨屬於他自己的房間裏,眼睛盯著她那封回信呆呆地坐了半天。他的左腦門一直在發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