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1 / 3)

我把我哥哥出賣了。還有什麼比出賣兄弟更可恥的事?可是我出賣了。

窗外有雨,雨嘩嘩嘩的,好像在叫著我哥哥的名字:狗蛋狗蛋狗蛋。我哥哥的小名真的叫狗蛋。我哥哥有大名,但沒有人叫他大名,大家都叫他狗蛋。狗蛋現在進了監獄,成了犯人,剃了光頭,穿著比壽衣還難看的土灰色囚服,每天允許他走動的,隻有巴掌那麼大的地方。是我把他出賣的。我親愛的哥哥,親愛的狗蛋。

李很響當初來找我時,我是有過猶豫的。這種事換了誰,內心都會一陣狠狠掙紮。李很響說,你就說你病了,哪兒病都行,說得嚴重點,你哥哥肯定就來了。看來李很響是充分調查過了,調查過狗蛋的特點。狗蛋的老婆在老家種地帶兒子,狗蛋的老婆田翠芳至少已經三年沒見過丈夫狗蛋了,最多有彙款單寄到,兩三千塊對付一年半載,落款這次湖北,下次江西,再下次廣東、吉林或者新疆內蒙。狗蛋跑到這裏,又跑到那裏,他真是忙極了,他到哪裏哪裏就遭殃,哪裏的人民就丟錢丟物。狗蛋的老婆田翠芳根本不知道狗蛋在幹什麼,沒法知道呀,狗蛋從來不給她打電話,也不寫信,所以李很響盡管找過她,找了也白找。李很響就不遠萬裏到北京找我,他要我把狗蛋從茫茫的人海中叫出來。

這一招太毒了。

那天李很響來時,我剛上完課。我背著書包,是那種斜挎式的,鮮紅色,很新潮。我背著書包從階梯教室出來,步子邁得很輕快。步子的輕快是由心情的歡樂帶動的,我有歡樂的理由。其一我的一個短篇小說被一家雜誌采用了,編輯來了信,說很好很好,還有一些其他的鼓勵話。編輯看來是個女人,字寫得娟秀,比名字還娟秀。其二,我把這個消息告訴方朵朵時,她嘴一咧,露出有趣的大虎牙,說許大力,你不錯嘛。對於一個男人來說,事業與愛情兩手都要抓,兩手都要硬,缺一不可。

盡管我現在還談不上有事業,愛情也尚未如火如荼地展開,但畢竟開始萌芽,正呈燎原之勢,隻需稍加展望,看進眼裏的都將是蔚為壯觀的場麵。我還年輕啊,21歲,要我像老古董一樣沉著冷靜很不現實,幾乎不人道哩。所以,我步子輕快極了,一蹦一跳地向停車棚走去,臉上春風勁吹,絨毛搖曳如楊柳。這時,一個高個子男人走過來,他三十多歲,穿皮衣牛仔褲,戴鴨舌帽,長長的帽沿造出一大片陰影,把他的臉弄得黑乎乎的。不過再黑,也沒把他的五官吞沒,眼睛極小嘴極大,古裏古怪。剛開始我沒怎麼注意他,以為是外係的老師,清華這麼大,我經濟管理專業的老師都沒認全,怎麼管得了別係的老師?所以,我眼光在他臉上掃兩秒種,馬上就滑過去,並且準備從他身邊走過去。可是,他攔住我,碩大的手臂像汽車收費站的攔杆一樣橫下來,他說你就是許大力?

我聽出我家鄉福州的口音了,真糟糕,福州人說普通話舌頭都是硬梆梆的,硬得像塊水泥板。我的老家不在福州城裏,在城外,郊縣的一個高山上,但我們說的話跟城裏人是一樣的,屬於一個語係。我在北京三年,一直試圖靈巧地卷動舌頭,可是不行,舌頭那玩藝老跟我作對,根本不聽使喚。不過我畢竟年輕,剛來時班上同學總說我講話像外語,又說像鳥叫,平舌翹舌前鼻音後鼻音以及聲母N和L老混到一起,像一鍋摻各種食品煮出的大雜燴。但現在他們不得不承認我在與時俱進,至少方朵朵就表揚過我,說我的普通話已經跟她老爸說得可有一比了。

方朵朵的爸爸是五十年代從江西考到北京師範大學中文係的,後來留京,在中國作家協會創研部工作至今,說起話來不管該不該卷舌該不該兒化,反正全卷了全兒化了。方朵朵說我連這個毛病都跟她爸爸一樣,比如我叫她朵朵兒,你很漂亮兒,今天的課兒真是很棒兒,我們一起去吃涮羊肉兒。總之每天我都把舌頭弄得很疲勞,酸乎乎的連食欲都受到極大的影響。不過,我喜歡這樣,這樣讓我很北京,讓我把家鄉推得很遙遠。考進清華後我已經三年沒有回家過了,三年都聽不到福州人說硬梆梆的普通話,突然有人走過來,攔住我,問你就是許大力?一下子,我還是聽出他的口音,我熟悉的家鄉口音。

我說,是的,我是許大力。

那人就掏出介紹信,又掏出工作證。我往上麵瞥一眼,突然心跳加快。他叫李很響,是個警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