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1 / 3)

其實我見過狗蛋做生意,我哥哥狗蛋最早的生意是在北京朝陽區十裏堡那兒做的。他租了一輛板車,車上裝著蘋果梨子香蕉葡萄之類的,小生意啊,一天掙二三十元。可是狗蛋每次總是興高采烈地跟我說,狗不理,掙了掙了,掙大錢了,今天掙了二三百塊錢哩,鈔票點得我手都酸了!我有次從清華坐731路車,去十裏堡看狗蛋,遠遠看到狗蛋把板車停在橋旁的一家報刊亭前麵,涎著臉,對每一個從板車前走過的人哈個腰,笑嘻嘻地問人家:蘋果蘋果蘋果來兩斤吧?梨子來幾斤好吧?香蕉呢?還有葡萄,葡萄要嗎?甜透心哩。來一點!

我們老家那兒平時沒人說普通話,普通話隻有城裏人說,我們總是說福州地瓜話,就是上過學當上幹部的,不到正式場合也不說普通話,說了反而有人笑,笑你假模假式。狗蛋從沒上過學,甚至在送我來清華之前,他還從來沒進過城。以他這樣的經曆,通常到了福州以外的地區,就成了啞巴和聾子。可是我的哥哥狗蛋他會說普通話,真了不起。家反正有田翠芳撐著,狗蛋他就整天遊手好閑,整天津津有味地看電視,看著看著,就會說了,他的老師是電視。多虧他掌握了中國最普通的一種語言,否則進了京城,他可怎麼辦呢?狗蛋的普通話雖然起步晚,但學得正宗,有著電視播音員的風格,他比我從學校那些半拉子老師那兒學來的還正宗,字正腔圓的。他喊著蘋果五塊錢三斤梨子六塊錢四斤時,人家都聽不出他的口音了,猜不出他是從哪裏來的。可是盡管如此,從板車前經過的人仍然沒幾個理他。我走過去,站在板車前。狗蛋一下子沒反應過來,把我當成顧客,臉上現出釣魚者發現魚咬鉤時的驚喜,用一種誇張得有些滑稽的聲音喊道:來幾斤蘋果吧!蘋果又香又的甜大蘋果!我臉上毫無表情,狗蛋覺得不對頭,細一看,嚇了一跳。他說,怎麼是你,你不在學校好好讀書跑出來幹什麼?

我說,狗蛋,你這樣子哪掙得到錢啊,根本掙不到那麼多錢!

狗蛋把手往額上一捋,哈哈哈大笑,他說,書呆子書呆子,你什麼都不懂,生意哪能每時每刻都是旺的?都那麼旺,我不成了天下第一富翁了嗎?不行的,一直旺一直旺是要折壽的。他指了指橋下麵的水,又說,你看這河有漲有退,都一樣的嘛,都是漲,把人都要淹死的。我那時的確還不怎麼了解社會,被他一說,多少信了幾分。但是後來,狗蛋的板車和一車蘋果梨子香蕉葡萄被城管沒收了,狗蛋來找我,有點不好意思,身子弓著,脖子縮著,嗬嗬嗬地看著我傻笑。狗蛋說,狗不理啊,哎呀狗不理啊,我今天肯定得罪哪路神仙了,一街的攤都沒事,就我的被沒收了,我真是倒黴啊狗不理。我挺難受的,臉色一下子就難看了。狗蛋!我澀澀叫了一句,想找出一些話來安慰狗蛋,卻見狗蛋頭一仰,哈哈大笑,笑得口水都濺到我臉上。看他那樣子,仿佛剛去哪個公園玩了一圈似的。他說,好玩,好玩,居然城管誰都不找,就找我,他們跟我有緣哩,狗不理。

我說,狗蛋,這樣也不是個事,我看還是遵紀守法一點,做個正經買賣。

狗蛋重重地點頭,他說,那是,那是,你看我這個膽,北京是什麼地方?天子所在地啊,我都敢到天子眼皮底下無證擺攤了,不像話呀。我已經到十裏堡市場裏租了一個攤位,每個月450塊錢,我到市場裏頭賣水果,再賣些青菜。這樣好,這樣理直氣壯,肯定能掙很多錢哩,狗不理。

但是狗蛋的菜攤隻開了一個月,就罷了。沒人趕他,是他自己不幹的。他說,掙不到錢哩,狗不理,交了租金剩不了幾個錢了,我要到外地做大生意去。我有點意外,主要我舍不得狗蛋,我說,為什麼要去外地?你就在北京吧,人人都說北京生意更好做,北京人多,有的是大款。狗蛋說,不行,這個生意在北京可不好做,北京有你哩,所以這個生意非到外地做不可。我覺得他說得有些神秘,就問他做什麼生意。狗蛋滿不在乎地揚揚手,他說,反正是生意,反正也是靠自己的一雙手勞動致富。你讀書去,別管那麼多。

在確定我哥哥狗蛋是小偷之前,我覺得有必要確認一下李很響的身份。現在連人民幣都假得跟真的一樣了,介紹信與警官證難道不會假?一個陌生人走過來,莫名其妙地把你攔下,告訴你你的親人是小偷,你怎麼可能一下子就相信他?這麼突兀的一件事,換了誰會輕信?會高興?他就是跟我說你哥哥狗蛋當上聯合國秘書長又得了諾貝爾獎了,我也未必馬上就開開心心地對他生出信任感的。我說,我哥哥一向坐正行直,一向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我哥哥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我哥哥隻有解放全人類最後才會解放他自己,我哥哥他不是小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