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8年12月26日。
下午6點,一艘船從海南省三亞市的榆林軍港出發,駛向東南方向180海裏外的西沙群島。
船上載著我們。
船靜悄悄地離開碼頭。沒有鳴笛。沒有軍樂隊。沒有追逐的海鷗。甚至沒有歪扣著水兵帽在甲板上跑來跑去的笑嘻嘻的水手。錨鏈濕漉漉地從海水中攀援上來,纏繞在錨塢上,船無聲無息地往碼頭的另一邊滑過去,在最初的一瞬間,讓人以為那不是起航,而是一次意外的滑纜事故。
這是一艘中型運輸船,隸屬中國海軍南海艦隊,編號南運532,滿載2700噸,船長是一位身材魁梧的山東籍中校,姓嚴。這樣的船隻駛離軍港是件很平常的事。
我們在榆林港海軍基地等待這艘船十天了。等待這艘船的還有80名剛入伍的海軍士兵、一些糧食、蔬菜和淡水。士兵、糧食、蔬菜和淡水是去充實中南西沙水警區的,他們和它們等待出海的時間比我們更長,據說已經等待了二十多天了。在此期間,所有通往中南西沙的航線都因為海上惡劣的天氣而中斷了。曾經有一架軍方的飛機因為負有重要使命急不可耐想要飛躍南海碧濤,在永興島上降落,但試了幾次都沒能飛起來。海軍榆林基地的軍官向我們解釋說,在這個季節裏,南海無風浪三尺,現在海上風在8級左右,浪湧高於5米,出海很不安全。我們覺得有點不可思議。我們想,什麼是不安全呢?是暈船嗎?是翻船嗎?我們倒是聽了不少關於暈船的故事,說誰誰誰暈得死去活來,誰誰誰暈得要跳海,誰誰誰暈得受不了,讓人用繩子把自己捆在床上,當事人有名有姓,都是一些恐怖的故事。我們對此多少有點不屑一顧。不就是暈船嗎?它還能怎樣?還能真的把人暈死不成?還能真的讓人跳進海裏去不成?聽完故事我們就笑。我們笑過以後就去亞龍灣海濱浴場遊泳。那一天風和日麗,無論是海濱浴場還是我們的心情都可以用“美麗”這個字眼來形容,那使我們的體驗怎麼也不能進入到不安全的概念之中去。
有一個突如其來的念頭:擅長孤旅的雨燕是否有過等待飛躍的日子?
我們,四女三男,除了我,其他六個人全是軍人。
船上載著的乘客基本上也都是軍人。
船擺正了位置,是有目標向一個方向駛去的樣子了。我們知道等待中的航程開始了。在漫長的等待之後,最初的喜悅使所有的人都像個孩子,或者是一群鳥兒,人們在船頭船尾的甲板上跑來跑去,向認識的景色和不認識的擦舷而過的船隻呼喊,擺出各種各樣的姿勢來拍照。
電視台的人在往海裏丟垃圾。他們是去永興島拍元旦升旗儀式的。他們也等待了好些日子了,一二十號人,穿著不合身的海軍迷彩服,走南闖北的樣子,有點不耐煩。
碼頭邊的海麵上也漂浮著一些垃圾。
它們當然不全是電視台的人丟的。
兩天之前,我們從這個軍港的另一個碼頭出發去停泊在海灣中的南運506號船,在那個碼頭邊看見一條鯊魚的屍體。它是一條還很年輕的小鯊魚。它和一些人類丟棄的垃圾漂浮在一起。沒有任何生命的氣息。我不明白鯊魚怎麼會漂到港口裏來的,並且和人類丟棄的垃圾混在一起,我覺得這完全不可思議,哪怕是小鯊魚,哪怕是屍體。
船平穩地駛出港灣,平穩得完全不像一次旅程。
船行向西南。
軍方驕傲地告訴我們說,榆林軍港是世界上最好的天然軍港,其自然條件超過珍珠港。軍方是在一次酒宴上說這個話的。我對軍方這樣的比較表示疑惑。我覺得這樣比沒道理,這樣比至少是不清醒的。珍珠港是一段畸形的曆史,有一段優秀和散漫、卓越和蒼白、強大和輕屑、自豪和恥辱並頸而生的曆史,美國海軍在太平洋戰爭中咬牙切齒地想要洗刷掉這個恥辱,他們的混編艦隊、艦載機群和海軍陸戰隊整個戰爭的後期都在刻骨銘心地從事著這一雪恥的行動,他們也許創造了一種曆史,但他們並沒有改變它。曆史是鑄成之鼎,它在拂去漸涼的爐灰之後從來就沒有改變過,第七艦隊永遠的夢魘就是一個證明。
落日時分。
也許是因為沒有障礙,太陽在一覽無餘的大海上跌落得非常迅速。紅霞如浸,滿眼融金,在離開了呆板的陸地的大海上,人就如同向落日中翩然飛去似的。那種誘惑是強烈的。有了這樣的誘惑,即便良港如家,馳離恐怕也是身不由己的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