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一艘船駛向西沙(1)(2 / 3)

有兩隻輕舟從我們的船旁擦過,船尾在鋪滿碎金的海麵上犁出一道黑色的浪跡,久久不散,有點像大海的傷痕。

大海其實是有傷痕的,它把傷痕變成了漣漪、波瀾、浪濤和潮汐,隻是我們從來不曾知道這一點,或者知道了不去承認這一點罷了。

南運532號從港口的信號台旁繞過,駛進深海。船開始有了搖晃。在三四層甲板上看風景、抒情、拍照和吹涼的人們紛紛回到自己的船艙裏。有關暈船的恐怖故事大約是必修課,在出海之前被廣為宣傳和講解,大多數人對此都心懷警惕;同時,所有的人都被告知將有20個小時左右的海上旅程,即便再沒有經驗的人也知道,在風大浪急的季節裏出海,這樣的旅程肯定不會像散步那麼輕鬆。

我們可以對自己說我們來自大海,大海是我們人類最早的家園。但是我們隻能在一篇懷念遠古的散文裏或者是一部科普教育專題片裏才可以那麼抒情地說。大海早已不是人類的家園了,生活在大海裏的生命是堅守著的生命,它們生生死死都在大海裏,從來沒有背棄過大海,它們才是大海的主人。即便大海曾經是人類的家,我們離開這個家的時間也太長了,我們又怎麼能夠肯定大海會歡迎我們回去呢?

夕陽飛快地朝海中墜落著。晚霞支離破碎地很快散去。鐵了心要歸去的暮日在最後的一瞬幾乎是被一個浪頭卷入了海中。半個小時之後,陸地已經從我們的視線之中徹底地消失了。我們在一片汪洋之中。

船一進入深海就開始大幅度地顛簸起來,是那種沒有任何援助的顛簸。2700噸的南運532號就像一片樹葉,在風浪中劇烈地起伏著,讓人唯一信賴的是它忠實轉動著的輪機的轟鳴聲。同行的海軍作家老郭在轟轟隆隆的輪機聲中給我們講海軍編隊出訪國外的故事。老郭不動聲色地告訴我們,一艘大型導彈驅逐艦在經過海上顛簸之後連甲板都翹了起來。老郭笑眯眯地,他在講這個故事的時候像一個真正的海軍。

暈船來得非常快。

我在起航一個小時之後開始感到不適。我過去沒有暈車暈船的毛病。我曾雙腳無法挪動地站立在一輛貨車上連續顛簸了兩天兩夜。我也有過乘船出海的經曆。現在我發現那些經曆一點也靠不住。我感到一種失重後的眩暈感。

所有的人都回到船艙裏來了。船上開始出現混亂。到處都是嘔吐的聲音、呻吟的聲音、哭喊的聲音、叫嚷著拿容器的聲音。不斷有人扶著牆壁搖搖晃晃地從船艙裏衝出來爬到船舷邊去嘔吐。一個懷裏抱著孩子去永興島探望戍守海島丈夫的女人臉色驚惶地靠在過道的一角,一隻手撐著頭,僵硬著不肯離去。女人懷裏的那個孩子快樂地咯咯笑著,伸出小手去抓女人的頭發。

我們這個小團體是最先遭到暈船襲擊的。四個陸軍的女兵,兩個吐得昏天黑地,死去活來,若不是動彈不了,十回海也跳了;另一個小時候老在海裏晃悠,有經驗,一上船就吃了藥倒頭悶睡,且是死心塌地決不醒來的樣子。我們三個男人手忙腳亂地圍著兩個慘不忍睹的重傷號轉,先還踏雲踩霧地努力忍著,後來忍不住了,我和其中一位先撤下來,到一邊坐著大喘氣,隻剩了海軍老郭在那裏笑眯眯不緊不慢地轉悠著找桶拿紙,讓我徹底地相信了他這個海軍是個真海軍。

還有一個女兵坐在船艙的一隅。

那個女兵在暈船的混亂一開始的時候就坐在那裏,坐在床上。她把自己安置妥當了,背靠在艙壁上,自己握著自己的手,臉色蒼白而平靜。她自己握著自己的手,好像那樣就可以沒事了似的。在我們所有的人衝來衝去大聲叫喊的時候,她一動不動地坐在那裏,似乎是不存在於我們的混亂之中。有一段時間她被我們忽略了。她個子嬌小,在大多數時候習慣於用眼睛而不是用嘴說話。這是她與我們的區別。這樣我們就不容易發現她。何況她已經不聲不響地把自己安頓好了。何況我們所有人的妥協都比她來得更快。

我來回跑了幾次,把盆裏或桶裏的嘔吐物端到船艙外邊去倒掉。我搖搖晃晃地在過道裏走著,不斷撞在什麼東西上麵。有好幾次我找不到屬於我們的那兩個船艙,闖進別人的領地裏去了,因此我就比我的同行們知道更多有關南運532號這個世界裏正在發生著的悲慘故事。

船顛簸得越來越厲害了。它被風浪裹挾著拋起又落下。很多時候它是在向兩邊劇烈地傾斜著,好像那裏有什麼東西在拚命地拉扯著它,硬要把它拉進萬丈深淵似的,它行駛得非常困難。浪濤一個接著一個打來,在船頭和船舷邊跌得粉碎,身首四濺的海水雨霧一般的飄飛著,海水在過道裏到處流淌,衛生間和貯藏室裏積滿了水,南運532號就像一個滿身大汗的孤行者,在大海上獨自漂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