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最初是曖昧的。天空是灰蒙蒙的,一片混沌,日月星辰消失之後,那裏分明再沒有什麼,卻又虛張聲勢地掩飾著。海卻黑得鮮明,黑得富有生命力,讓人懷疑海天是被陰陽顛倒了,我們先前對這個世界的認識是一個錯誤。
有聲的是浪,無聲的是風。
重的是海,輕的是天。
我的不適感越來越厲害。頭重腳輕。眩暈。心動過速。喉嚨發緊。我想吐。有一陣我大汗淋漓。我坐在那裏,我坐在床沿上,腦子裏一片空白。我知道躺下來就會好得多。但我不。我不想倒下。我對這樣的妥協感到沮喪。我對自己說,別吐。
她仍然坐在那裏,那個安靜的女兵。她把膝頭並攏,蜷曲在懷裏,用手鏈著,這樣她就仍然是自己握著自己。她在很長時間裏幾乎沒有改變坐在那裏的姿勢。我不知道這是不是和她把自己已經鏈住了有關。船晃蕩得很厲害,有時候浪濤會把整個船給拋起來。每當這種時候她就努力控製住,緊緊地貼在角落裏。船上的叫喊聲在稀落。這無疑是一場災難。受難者中,一部分人已經精疲力竭,另一部分人則在對抗,但無論是前者還是後者,他們都需要耐力。而她沒有對抗。她隻是安靜地坐在那裏。她在深深地呼吸。她的臉色非常的白,白得就像一縷摸不著的靈魂。她的鎮定讓人吃驚。但是現在我已經知道她怎麼能夠那麼安靜地坐在那裏。一縷靈魂,她可以存在於任何地方。
我對她說,躺下吧,躺下會好受一些。
她輕輕地搖了搖頭。
她居然在微笑。
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大海不屬於人類,我是說“屬於”,否則我們就不會有那麼多的難受了。人類在大海裏隻不過是一類寄生物,或者寄存物。人類總是輕率地認為這世上的一切都是屬於自己的。在蒙昧時代,人類是靠著性情這麼想,在科學時代,人類是靠著技術這麼想。這是人類的可愛,也是人類的可笑。
如果我們多一點尊重,比如說,如果我們在這個顛簸的海上之夜能看到萬頃波濤之下那些安靜睡眠著的生命,那些魚兒、海獸、海貝、海螺、海星、海膽、海葵、海藻、微生物,那些我們知道和不知道的生命,我們就會對“屬於”這個詞有全新的解釋,比如說,我們就會說“我們屬於這個世界”。
天徹底的黑了。是真正的黑。
我在舷欄邊。
有好幾個男人趴在舷欄上沒死沒活地吐著,並且痛苦地呻吟。
船上到處都是嘔吐物。
現在已經看不見黑暗之中的大海了,但是卻能看見被船擠撞開的浪濤,它們從船舷的兩旁伸展開去,白絨隱約,像船的兩隻翅膀。
南運532號以每小時十節的速度艱難地行駛著。它在搖晃著飛翔。
不是迅速地飛翔,而是大幅度搖晃著緩慢地飛翔。
在黑暗中,搖晃給人一種不安定的感覺。你不知道搖晃是從何而來的。你不知道命運在誰的手中,主宰在誰的手中。你會對自己失去信賴和控製。你會對身外那個世界的神秘感到恐懼。你會覺得黑暗不是唯一的顏色。它甚至不是黑暗的顏色。
但是會有飛翔。我相信有。即便是在萬裏無垠的大海上,即便是在長夜漫漫的黑暗中,此刻也一定會有不放棄的鳥兒在頑強地飛翔著,也許它們中間的某一隻此刻正從我的頭頂上無聲地飛過。
那女兵直到最後時刻仍然不肯吃藥。她很難受,這一點我已經看出來了。我也很難受。虛脫。無力。有幻覺。不能動。一動就想吐。汗仍然在出,隻是沒有那麼多了,稠稠的,感覺像是血。我對那個女兵說“你得躺下”。她就乖乖地躺下了。我說“你得吃藥”。她就真的把藥吃了。她吃過藥之後輕輕地說:“我有點難受,我想吐。”我不知道她怎麼可以堅持那麼久。那是不可思議的。那太殘酷。我說“你吐吧,吐了就會好受一些”,她真的就吐了。她把剛剛吃進去的藥全都吐了出來。她像一隻受了傷但決不驚恐的鳥兒,吐完之後小聲地說“我得吃藥”,她就又吃藥,然後又開始吐。
這是我見過的最安靜的嘔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