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一艘船駛向西沙(2)(1 / 3)

那個女兵,她差不多是無聲無息的。她吐得很厲害。在一開始的那20分鍾時間裏,她連續吐了四次,以後每隔半小時左右會再吐一次。她吐的時候什麼響動也沒有,好像她是認定她的嘔吐與這個世界沒有關係似的。沒有人能從她身上看出嘔吐帶來的痛苦。但我知道那是痛苦的。每一次吐完之後,她都會閉上眼睛,輕輕地說一句:“好了。”她在說這句話的時候臉上還帶著微笑。我不知道她說“好了”是什麼意思。我不知道她為什麼要說“好了”。我真的有點不明白。我猜她是在安慰別人。而且,她在與自己溝通。她是那麼的勇敢和從容。我從來沒有見過這麼勇敢和從容的女兵。

一扇貯藏櫃的門隨著船的搖晃而不斷地碰撞著,“哐哐”作響,在整個航行的過程中始終沒有停下來過。我去試過讓它平靜下來,但一點用也沒有。我覺得那是對的,我們不能阻止什麼。

我們的身下不斷傳來更為劇烈的聲響和震蕩。那是有什麼東西在用力撞擊著船體。我猜那是海浪幹的。在這裏不會有人這麼幹。但我覺得這樣很好。孤獨之旅中的船能靠著這種方式來與大海作交流。

下半夜兩三點鍾的時候,有一個人搖晃著進了我們的船艙。是一個戴眼鏡的中年男子。我問他找誰。他沒說話,又搖晃著出去了。後來才知道他是中科院的一位科學工作者,姓劉,去西沙拍科教片的。我想,看來並不是所有的人都躺在床上,至少還有人在這個時候滿船逛遊著。我想我也應該出去逛逛。

一個人差一點在過道中撞倒了我。那個人醉了酒似的撲向船邊。我嚇了一跳。撲過去抱他。我在那一瞬間憤怒得想揍他。那個人一下子就癱掛在舷欄邊,揚脖張嘴吐出一口胃裏的東西,濺出來似的。我有點發呆。我愣了一會兒,然後走開。

一百次嘔吐都被我壓下去了,大口大口的酸水翻江倒海似的往上湧,汗卻徹底地沒了。

船上有一隻貓,看不見影子,老在叫。幾個去海島上看駐守在那裏的大兵父親的孩子卻安安靜靜的一聲不吭,早睡著了。

那80個去海島的新兵卻大都沒睡。他們住在底艙。八個人一間艙位。他們的情況有點糟糕。他們全都來自內地,差不多全都是頭一回見到大海。他們全都暈船了,沒有一個幸免。有一個姓郭的安徽籍小兵,他一直爬在二樓過道的一個大桶上,抱著髒兮兮的桶不鬆手。我問他怎麼不回到艙裏去。他搖搖頭。我說你得回到艙裏去,你得躺在床上,你躺到床上就好了,你這樣會更難受。他又搖搖頭,眼裏滿是淚水。他的一個同伴踉蹌著從我們身邊跑過去,衝進廁所。海浪把船整個兒拋起來又摔下去,船砸在海麵上轟隆一響。我走開了。我想他們是海軍士兵,我幫不了他們。

我在三樓指揮台的過道外麵碰見了船長老嚴,他剛從指揮台出來,外套敞著沒扣,大概是才去查了崗。我問他是什麼東西撞得船底響。他說是密封門和錨鏈。我對他給的這個答案有點遺憾。我想我的感覺怎麼會有問題?我說是不是海浪?他說海浪當然是海浪,但海浪不是真撞,海浪若是真撞非得把船撞散了架不可。我想了想他的話。這回我有點滿意了。我覺得他的話有道理。

夜很黑,什麼也看不見,至少看不見飛翔著的鳥兒。

6點鍾,晨光熹微。

船上在這個時候顯得出奇的安靜,好像昨天鬧出天大動靜來的那些人這時全撤走了似的,此刻在汪洋大海上漂浮著的南運532號隻是一隻空船。

6點40分左右,船左側一方的海平線上出現了霞光,暖暖的一抹,先是慵懶和猶疑的,待到遲暮全部消失之後,就是明媚的矜持了。

6點58分,太陽升起來了。

那個女兵要到船艙外去看日出。我勸她別去,一動又得吐。她不幹。堅持要去。她說要不就白來了。我扶她到了外麵。

船舷旁仍有濺開的水花,雨水一般地往人身上潑。太陽卻升起來了。

太陽是以萬劫不複的氣勢升起來的。它從大海深處升起來的時候美麗而聖潔,樣子生動極了。它不是我們世俗經曆中見過的樣子,不是我們在平庸生活和貧乏想象裏習慣、希望、要求和規定的樣子,不是我們靠著欲望的自信和努力能夠抵近的樣子,它躍出海麵的時候是濕漉漉的。它是那麼幹淨,那麼健康,那麼快樂活潑,那麼朝氣蓬勃。它讓我們知道什麼是這個世界的處子,什麼是嶄新和崇高,什麼是精神和境界,什麼是無言和遙望。

太陽升起得非常快。海浪一定是知道了這一點,它朝太陽升起來的那個地方撲過去,並且不斷高高地躍起來,試圖重新把太陽拖回去,淹沒掉。太陽升騰得是那麼執著和忘情,它離開大海的時候帶起了一大片海水,那些海水沾黏在太陽上,給它下墜的最後勸阻。它們是撕心裂肺的。它們是痛苦萬狀的。它們真的很癡情。它們也盡了心了。是它們沒能做到。太陽還是升起來了。